他这样的人,若因此折断,到底可惜。
这便是朱蒨郁郁而死,仍将一颗苦果闷在心里的原由。
姜春提心吊胆一下午,这会儿更不好受,偶尔硬着头皮应两声,闷着脑袋吃饭。
精致的菜肴入口,味觉麻木,食之无味。
眼皮耷拉着,细碎的暗影落在眼睑处,露出无精打采的模样,机械的咀嚼着,逼着自己小口咽下去。
沈景明侧头,将她的心绪不宁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
“这些事情和你没关系,没人会怪你。”
姜春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男生神情疲惫,此时仍在耐心照顾她的情绪,她抿了抿唇,轻轻点头,不自然地抽回手,心中早已酸涩一片。
“你的亲人是受害者,为什么今天还要替他遮掩?因为你喜欢上他的儿子吗?姜春,我在帮你。”
“他愧对于你的家庭,可仍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你不恨吗?你的亲人九泉之下死的瞑目吗?”
“我们才是一边的。”
无形之中,这件多年不堪的丑事被闹得人尽皆知,仿佛暗处有一只推手,操纵着一切。
那通电话,她只是抱着试探的态度打给他,可他毫不避讳,干脆果断地认下来,隔着屏幕,他试图来说服她,字词凿凿。
姜春明白,说到底她和祝冬青才是一类人,不堪又丑陋,悄悄蛰伏在暗处,如阴沟臭癣,她试图向阳攀爬,剔除污秽,仍洗不净骨子里的肮脏。
可人怎么会没有私心?
碰上了,相爱了,便舍不得分开了,哪怕如锦帛断裂,终究没有勇气面对。
餐厅灯火通明,整整一顿饭的时间里,姜春忍着酸眼,埋头吃饭没有吭声,身旁的人不断往她的碟子里夹菜,来来回回也没吃几口。
哗啦啦的雨声里,打蔫儿了花坛里刚栽培的月季芽,肥沃的泥土溅出来,蹦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有一道强光穿过浓重的夜雨闪烁不定,别墅门大开,深红色的超跑驶进院内,隔着花亭便听见响动,管家急忙跑出去。
不一会儿,有佣人仓促小跑进来,“是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老人招手,“回来了正好,叫进来吃饭。”
那佣人低头接着说,“两人都湿透了,姑爷看上去好像还受了伤。”
话音刚落,沈景明瞬间起身,接过佣人递来的伞边往外走,姜春反应过来,赶忙跟上他的脚步。
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砸落地面,呈股状的水流疯狂的涌入暗沟,屋檐上的水柱如帘叶,扑簌往下落。
磅砣大雨中,隐约能看见几人正快步往这边赶。
管家和两个佣人搀着一个中年男人快步往里赶,沈荣余双眸紧闭,看上去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脸侧布满细碎的暗痕,渗出丝丝血丝,暗色西服如新,只有胸口的浅色衬衣透出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被雨水晕染开来,刺目的红。
裴染紧跟在后面,身上的包臀裙早已湿透,闪着银泽水光,眉鬓糟乱,高跟也踩断一只,渗着泥沙,看上去狼狈不堪。
看见他们俩,裴染忍不住扯了抹笑,伸手搭在沈景明的肩侧,轻轻开口,“雨大,进去说。”
雕花拱门处有家庭医生冒雨赶来,沈景明抬眸看她,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顿了一下,跟着她往里走。
“这是怎么了?”
“爸,你吃饭吧。”裴染推他回餐桌,笑一下,“没什么事,出了点意外。”
姜春心跳如鼓,踌躇着往里挪,看着裴染低声说了两句便往楼上走了,粉嫩的嘴唇动一下,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待医生从房间出来,已经夜里十点,明亮的琉璃吊顶下,裴染换掉了湿漉的衣服,蹙眉凝着床上的男人,心里仍是几分心悸,余波未平。
门外有人敲门,沈景明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进来,“秘书说你一天没吃饭了。”
裴染点点头,注意力转移在他身后,迟疑几秒。
沈景明往里走,语气很平静,“和她没关系,是我们防不胜防。”
“我猜也是。”裴染笑了一下,美艳动人。
姜春抠着手心,抬头看了一眼裴染便迅速低头,默默往沈景明身边挪动。
隔着窗户还能看见淅沥的大雨,烟雨笼罩下,氤氲了整座城市。
沈景明把窗帘拉上,缓步坐在裴染对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去晚了一步,他被祝凛的人带走了,我在江边找到他,是一个渔夫把他捞上岸的。”裴染凝着碗里的素面,停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今晚江水暴涨,他差一点就死了。”
“医生怎么说?”沈景明侧头看一眼床上的人,唇线紧抿。
“暂时昏迷,没什么大问题。”
裴染换了条素色的长裙,微卷的发披散在肩头,少了些白日的精练感。
“你们去休息吧,我陪着他。明天还有的忙呢。”
沈景明没动,唤了裴染一句,“姜春有件事想找你问清楚。”
姜春的脑袋“唰”一下抬起来。
“还是那件事吧。”裴染放下筷子,安静地抬起头。
“是。”姜春绷着下颌,神情紧张,她垂眼点头。
女人捋了一下头发,又低下头,“如果是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妈。”沈景明抬眼看她,“事到如今你还在藏什么?”
裴染道:“去休息吧。”
姜春松开男生的手,站起身来,“十年前的春天,四月十七日下午五点,我小姨那通电话确实是你打的,她也确实出过门,这些无可否认。我只想问您一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她当夜赴死。”
“这件事确实是因我而起,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相信您心里也不好受,小姨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我作为她的家属甚至连一些细节需要通过这些来了解,您说可不可笑?”
她死抠着手心,目光坚定:“即便今天告诉我,您确实是做了一些过界的事,我也没有资格批驳。”
毕竟,是小姨插足她的婚姻在前,怨不得任何人。
裴染抬眼看着眼前的人,仍不为所动,轻轻叹口气,“我没什么好说……”
话音未落,被一个声音打断。
“算了。”
床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他撑起身子坐起来,面色疲惫,“拿给她吧。”
裴染走过去,抽了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肌肤上的创伤被抹上药膏,结成暗褐色的痂痕,女人柳眉紧皱,手背探上他的额间,确保没有发热才算松口气。
“景明,你去拿吧。”沈荣余的声音仍虚,硬撑着开口:“在我书柜的第二格,最里面那份档案袋。”
不过几分钟,沈景明将薄薄的档案袋取回来,一叠纸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姜春垂着眼接过来。
细密柔软的睫毛闪动着,档案纸捏在手心好半天,还是咬着牙,仔细拆开。
纸袋里面只有三张纸。
第一张是朱萸二十岁时的孕检报告,死胎。
第二张是她的病例,产前抑郁症,重度。
最后一张,是朱萸的死亡证明,印章落款时间是十年前的四月十八号。
姜春的视线黏在那张病例单上,唇瓣蠕动好几下,仍是不敢相信那几个字。
她捏着这几张纸,移步走到沈荣余面前。
“你想告诉我,她是因为重度产前抑郁,受不了才自杀的吗?”姜春紧绷着下颌,紧了紧喉咙,“几张纸,就想推脱你的责任?”
裴染终于抬眸看姜春,“我以前一直没发现,现在倒是觉得你和朱萸有几分相像。”
“她死的那天下午,我们确实见过面。”她从床边站起身来,轻轻叹口气,“但是你错了,那通电话,是她打给我的。”
“地点也是她提的,在咖啡厅,她的情绪很激动,肚子很大,我猜她离产期很近了。我们没有聊什么内容,全程都是她在说。”
“我即便再嫉妒她,也不至于对一个孕妇下手。”
裴染的话音刚落,连床上的沈荣余也侧头看他,目光惊诧。
女人的目光实在太清明,浅色的瞳孔泛着褐色的琉璃光,几乎闪了姜春的眼。
姜春顿了一下,“她离预产期还有一周。”
一开口,整个人连带着声音都开始颤抖。
胸腔里的情绪不断翻滚,姜春深吸好几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孩子最后也没能活成,连带着小姨一起陪进黄泉。”
她咬着牙,“那是你的孩子,明明就知道她的病,你怎么忍心就这样看着她……”
沈荣余摇了摇头,眉宇紧锁,阖上眸子,好几秒才睁开。
“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是阿萸,另一个是我的妻子。”
“你说得没错,阿萸的死我确实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但她的第二胎,不是我的。”
“不可能!”姜春慌忙摇头,“外婆说,小姨只交往过你这一个男朋友。”
“当年大学毕业,我们分了手,我娶了我的妻子,本以为她早已另嫁他人,后来的同学聚会上,才知道这么多年她仍是一人。”
想起往事,沈荣余脸上挂着几分苦笑,“那天大家都喝多了,她也有些醉。我本想送她回家,但她看着我手上的婚戒,很快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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