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海楼又垂下眼睑,“我也转学了,至于我的新学校……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这次没有再对云飞镜嘘寒问暖,只是低着头,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去了新学校,那里很不好。大概,大概就像是我们当初对你那么不好吧。我之前一直都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犟……我做错了很多,对不起。”
说最后一句对不起时,周海楼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
周海楼许久没有得到云飞镜的回答,不由慌张地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云飞镜漠然无波的表情,登时连一片青肿的脸色都白了不少。
他顿时连丢人也顾不得了,急忙说道:“我真的懂了。”
“那时候,我被被随意施加暴力,理由仅仅是他们心情不好;被随便冠以污名,原因只是他们想要。
我在那个场景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每种气氛、整个环境,好像都在告诉别人,无论对我辱骂、殴打、侮辱还是做其他事情,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只会抱着头挨打,那就是对这件事的默认和强化……
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反抗了,你,你如果不反击的话……”
说到这里,周海楼的嘴唇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此刻,周海楼一半对云飞镜感到惭愧,而另一半却因为那些记忆而感到痛苦。
在记忆的领域里,暴力一向是最原始,最有效,最直接的符号。
只要一次,只用一回,它就能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和跋扈,把那些你恨不得忘光的回忆深深地钉进你的脑海里。
疼痛是很难被直接记住的,但是记住恐惧就很容易。
周海楼都已经快忘了那些人究竟打了他多少次,忘了深夜被罚跑时近乎灌铅的双腿和充血炸裂的肺。
然而他深深地铭记着那种被阴影覆盖住的恐惧:身前身后,都是拳头。放眼左右,也全都是敌人。
嘲讽和鄙夷无声地在空气中流淌,颈后的寒毛每时每刻都得竖着,诡谲的恶意脉脉地锁住整片后背,无声无形,但却冰凉。
极夜的大海蔓延一万八千丈,而他则是海中唯一的孤岛,偶尔血花飞溅进海水,海平面下就有黑影焦躁地扭动,四面八方,闻腥而来,人人等着分一杯他熬成的羹。
……不会有人同情的,即使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也不会有人帮忙的,哪怕恳求地看过每一双眼睛。
他面对着众人站着,如同被高高地吊在架子上,人人都能看到他背后有只张口欲噬的怪兽,却人人都不曾提醒一下,也不愿意伸手帮个忙。
——“大惊小怪,或许怪兽就不会咬下来呢?”
——“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有怪兽,不知道那些说有怪兽的是怎么想的,哗众取宠,这也太夸张了吧。”
——“我寻思别人身边怎么就没有怪兽,只给他碰上了呢。好端端的怪兽就去惹你?怪兽又不是没事儿找事儿闲得慌。”
——“我悄悄跟你说啊,你不要理那个人,他太奇怪了,居然被绑在架子上呢!”
云飞镜曾经被十几个女生按在角落里,扯得外套都破碎;周海楼一样被按在滚烫的沥青地上,强迫着换下身上的衣服。
曾经在一条走廊的最中央,当着几百个同学的面,宋娇娇尖叫着扑进周海楼怀里,大哭着“哥哥她偷了我的表”。
周海楼后来想起,云飞镜的曾经以茫然而惊愕的视线扫视过整条走廊。
他那时候只觉得这个女生真擅长装模作样。
直到一个宿管查寝的夜晚,他才意识到,云飞镜可能就是下意识地、最纯粹地……想找个人帮她说一句话而已。
那一刻仿佛扭曲了黑夜与白天,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过去的云飞镜,如今的周海楼,两个人都手脚冰冷地站在原地,同时同刻蒙受一场不白之冤。
至于事实真相……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好像大家都是没长嘴巴的怪物,脸上只生了一对讥诮的、冷漠的、与他们无关的眼睛。
暴力已经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有这么多的眼睛一直看着。
这些眼睛目送着他被按在地上殴打,目送着他当场被教官叫到前面加罚,目送着他从一躺在床上猛地弹起来,从薄薄的褥子里摸出一根向上扎着的曲别针……
一直目送着,一直避开他,不说一句话,也不对他的任何问题作出回答。
他们静默地看着一朵花从娇艳到枯萎,直到等到了那花朵即将坠地或已然凋谢,他们才长出嘴巴。
“咦?怎么就死了呢?”
“咦?我们也没怎么样啊?”
“咦?人死了?真的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呀?”
……
周海楼眼前闪过无数凌乱的碎片,他的、云飞镜的、他的、云飞镜的……
他痛苦地弯下腰去,整个地把脸埋进了打了了石膏的臂弯里。
直到自己也被人踩在脚下,周海楼才意识到,他当初是怎样卑劣的一个欺凌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周海楼埋在臂弯里的脸庞已经涨得通红。
他拖着哭腔说:“你原谅我吧……我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我再也不……你是我的妹妹啊!”
云飞镜没有说话,但周海楼听到女孩的脚步声。
是云飞镜由远及近,一步步地走到他身边来,每一声脚步都好像直接叩在他的心上。
周海楼胡乱地把自己的泪水在胳膊上蹭了蹭,冲着云飞镜抬起头,露出他乱七八糟的一张花脸。
云飞镜站在他两步之外,表情依旧淡淡的。
她问周海楼:“你的胳膊是骨折吗?”
“不。”周海楼受宠若惊地说,“只是脱臼。那时候有个男生想跑,我帮着他,让他吊在我的胳膊上,慢慢把他放到一楼……他还是太沉了,我胳膊就被拉得脱臼。”
云飞镜又问:“那你想过甩开他吗?”
“没有。”周海楼立刻回答,生怕云飞镜以为自己是那种道德败坏的人。
“我怎么会甩开他……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已经是我的全部希望,我哪怕是死,那一刻也决不能松手的。”
即使不知道孙亚能不能逃出去,不知道孙亚逃出去后会不会打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会不会来救他……可这已经是周海楼的全部期冀和指望。
听到了这个回答,云飞镜就短促地笑了一声。
着笑容里不含宽容,也不带着谅解,好像只是动动嘴唇,不存在任何感情意味。
周海楼突然就想起来了:“我记得……你当时也是脱臼……在手腕。”
“是啊,我从二楼半跳下去。”云飞镜淡淡地说,“连跳两次,落地为止。跳的时候除了害怕没有其他念头,唯一记得的就是把右手抱在胸前。”
“后来老天果然厚报于我,我身上挫伤了不少地方,左手腕脱臼了,幸好右手安然无恙。”
“……”周海楼仰头望着云飞镜,他颤抖地,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抱着右手?”
他几乎能预感到那是怎么一个惨烈的答案,必然带着一股让人心惊的熟悉。
他不想问,不敢问,可此时此刻,已经是气氛在推着他往前走。
云飞镜又笑了一下。
“因为我的右手是写字的,十三天后就要区考。我想转学,我想离开盛华,那就只有这一条路走。”
“我没有一个身上写着电话号的朋友,我也没有那个电话号可以托人去打,我没有钱,没有地位,只有学习成绩还算拿得出手。”
“在那个时候,那是我唯一安身立命的东西。”
“真巧,”云飞镜平静地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断了右手。”
有时候人在事后回想起来,总会惊讶并后怕于当年的决绝到破釜沉舟。
但要是能再把昔日的心境模仿一次,大家就会明白,那时候因为前方只有这一线天峭可走。
虽然天峭又窄又抖,虽然它通往着未知的前路,可两侧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只要一阵狂风刮来,登时就要粉身碎骨。
周海楼慢慢地、无地自容地侧过了头。
“你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不过你还没能理解我——你自以为自己理解了。”
云飞镜说:“我听说你的事了,你在那里呆了四天三夜……我看过那个学校的新闻,我觉得他们都非常不是东西。”
“但你没有真正理解过我当时的境遇,周海楼。”
“你在那里,身边的人冷漠的就是冷漠的,对你不好的就是对你不好的,愿与你结盟的,就是一开始伸手去帮你的。”
说到这里,云飞镜微微摇头:“纯粹的冷漠,纯粹的恶毒,和一开始就明晰的、没有反水的结盟。”
可周海楼只是个特例,世上的事,云飞镜遇上的事,大多数都不是这么简单的。
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即便周海楼已经伤成这样,他居然还是比云飞镜要幸运一些。
云飞镜的同桌,可以无声跨过云飞镜鲜血的冷漠,可最开始的时候,云飞镜曾以为他是自己的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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