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着深海沉入很久很久之后，仿佛越过地心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重新从海面冒出了头。
嘉音在水面上仰起头，看见了广阔无际的蓝天与大海。
蔚蓝的空中漂浮着洁白的云彩，海鸟鸣叫着抖落羽毛划过高空。
画面刺激了脑海中的记忆，眼前浮现出什么来，不是“嘉音”所经历的事在大脑中留下的记录，而是诞生开始就刻在脑中，没有被激活的属于“由罗”的记忆。
嘉音爬上旁边小岛，甩了甩异常逼真的湿漉漉的头发，迷茫地看着岛上的景色。
“这里是……？”
实际见到画面对记忆的刺激很深，嘉音很快想起来，这应该是妈妈小时候生活的岛屿，而这个岛屿的结局，在记忆中是……
女孩抿了抿嘴唇，沿着海岸线奔跑起来，绕过小半个岛屿来到村庄。
应该说来到了“曾经是村庄的地点”。
一片焦黑，房屋烧得只剩下框架。
极为凶恶的海贼登陆这座小岛，抢掠财物，将村民尽数屠戮。晚归的七岁女孩回到村里，仅仅和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报社小哥说上了话，一起生活的温柔姐姐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
侥幸幸存的女孩不顾一切冲到海边，跳上准备离去的海贼船放了一把大火，一把在瞬间烧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夺去村民生命的海贼直到沉入海中仍在火焰中哀嚎，抱着同归于尽之意的小女孩最终被海浪送回了岛上。
重要的人们都死去了，岛屿却还活着，只剩下这座岛屿继续爱着这个女孩。
然而岛屿不会说话，无法倾诉爱语，无法陪伴孤身一人的小女孩。
“…………”
嘉音摸了摸酸涩得难受的胸口，又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液体放进嘴里，舌苔上尝到了咸味。
她穿过烧成焦炭的废墟向前行走，看见女孩被穿着西装的卷眉男人带上另一艘海贼船，刚上船时女孩的眼中一片死灰，之后才逐渐恢复光亮。
一个头戴草帽，眼角有刀疤的男人的笑容在画面中停留了很久。
嘉音歪头注视着那个笑容，随后奔跑起来，无数细碎的回忆从身边飞快掠过，嘉音没有投以任何关注。
那些是妈妈的回忆，不是我应该看的东西。
嘉音想着，加快脚步向前飞奔，回忆加速前进到尾端。
……黑发的少女跪在火海中，无声地哀鸣着，宛如和多年前的小女孩重合了一般。
胸腔里共鸣般地被酸涩感充斥，痛苦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奇怪的是，嘉音却在痛苦之中感觉到一丝喜悦。
不是从妈妈那里传来的，而是她自己，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感觉到了高兴。
——啊啊，我被妈妈这样珍视着。
从妈妈的痛苦之中看出的重视，这样深刻的表达是以自己的死亡换来的，虽然是非常不值当的交换，但嘉音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喜悦。
“心灵真是扭曲呢。”
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嘉音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虽说没见过，但看上去非常眼熟——毕竟和自己很相像，只看轮廓的话就像照镜子一样。
当然，男人比嘉音要高得多了。他的橘粉色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身后，白皙的脸上嵌着蓝宝石一般的双眸，虽然该到了要成熟的年纪，但过于细腻的五官让他看上去像个少年人一样清秀。
除去相貌之外，这个男人几乎可以说和嘉音一模一样。
“……谁？”嘉音困惑地看着他。
男人唇角带着温和的弧度向火中的少女走去，经过嘉音身边时向下瞥了一眼，尔后目不旁视地前行。
嘉音不禁颤了一下身子。刚刚还用轻快清亮的嗓音评判她的那个男人，看过来那一眼中却丝毫没有映出她的身影，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一般。
然而很快，另一件事吸引去了嘉音的注意力，让她遗忘了方才的恐慌。
——男人踏过的路上火焰尽数褪去，仿佛特意为他留出了道路。
当他走到黑发少女身边，两人的身影重合的一瞬，画面宛如夏日阳炎一般扭曲起来，伴随着最后一丝火焰熄灭一同消失了。
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嘉音？”
“……妈妈！”嘉音循声回头。
除了没戴那顶橘色牛仔帽外，和平日没有任何差别的由罗站在那里，看着嘉音挠了挠头发。
“我说你啊，不要随便乱跑。”由罗叹着气走过来拉起嘉音的手，“浑身湿透不难受吗？”
浑身湿透应该是之前越过深海时弄的吧。嘉音想着，脸上突然有液体滴落的触感，仰头一看，不知何时天空变成了灰蒙蒙的，从乌云中落下密集的水珠，迅速将地面染成深色。
“啊啊，果然又下雨了，夜兔星还是老样子呢。”由罗无奈地说着，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下来盖在嘉音头上。
“夜兔星？”
“是啊，总是下雨的地方，据说还有个名字叫什么‘烙阳’来着，啧，明明降水全年无休。”
“为什么……会在夜兔星？”
嘉音打断由罗的抱怨，满眼困惑。
“……”由罗沉吟道，“对哦，为什么啊？”
“………………”
沉默弥漫了好一会儿。
“算了，无所谓啦。”神经大条的女海贼如是说着，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大不了待会儿买船票回去就好了。”
由罗蹲在嘉音跟前与女孩平视，手肘靠着大腿托腮看着嘉音的脸，嘟囔着说道：“不过……为什么呢，这样看着你的脸突然心情好了起来。”
“之前心情不好吗？”嘉音问。
“唔——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非常得不舒畅呢。”由罗用手掌托着脸颊，微微蹙起眉头，“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那么伤心的感觉了，话说我为什么会悲伤啊？——明明有你在呢。”
“……”
嘉音不说话。
“怎么了？”由罗奇怪地挑眉，“这么沉默，虽然没有表情，你可不是无口无心的设定吧？”
粉毛女孩下定决心，捧起由罗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妈妈，感觉得到吗？”
由罗顺从地捧住女孩的脸，笑着回答：“嗯！很暖和哦，虽然还没有我小时候那么暖和啦。”
“这个温度已经是只能在这里才能感觉到的了。”仿佛生怕自己会将后话吞下去，嘉音飞快地说道，“现实中妈妈您再也不能感觉到我的温度了。”
由罗一愣：“你在说什么……”
“我在现实之中的存在，已经毁灭了。”
嘉音打断由罗，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我已经死去了，妈妈记得吗？”
嘉音直视由罗的脸，然而由罗脸上的困惑一直没有变化。要改变一根筋的女海贼认定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光凭单薄的语言做不到吧。
女孩沮丧地垂下脸。
“嗯，我记得哦。”
由罗突然说道。
“！”嘉音惊讶地抬头，被由罗带着笑容一掌拍在头顶。
“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做最后的告别。”
黑发少女满脸歉疚地道，“抱歉呢，砍在你身上的那一刀果然很疼吧？这完全是我的错误，我不会推辞的。”
“不！”嘉音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疼……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感觉了，所以一点都不疼。”
“是吗？那样也好，没有给你留下疼痛的记忆。”由罗无奈地笑着，“横贯身体的割裂伤啊，就连我都没受过那么严重的伤，无法与你感同身受呢。”
嘉音摇着头扑进由罗怀里，抱紧母亲的腰。
“我……感觉到了妈妈心里的痛苦，非常、非常得难受。”嘉音将脸埋在由罗怀中闷声说道，“那一定是比我受伤时应该感到的疼痛要更加、更加——所以，妈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由罗伸长手臂环住嘉音的肩背，在女孩耳边轻声应道，“但是啊，不论我的痛苦有多深，都不能作为抵偿，所以就让我将这份愧疚藏在心里吧？为了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女孩在母亲怀中点头：“……嗯。”
“还有，说好了会让你在我身边生活，没能遵守约定，对不起。”
“嗯。”
“那个布偶……伤到了你的朋友，对不起。”
“嗯。”
“话说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个讨人厌的家伙？精神世界这个东西该怎么控制我不懂，回忆里的家伙擅自形成影像跑出来吓唬你，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没关系。”
“还有，”将女孩和自己的心脏贴在一起，由罗合上眼轻声道，“我好像没怎么好好叫过你的名字呢，抱歉。”
“再见啦，嘉音。”
“……嗯。”
女孩流着泪，
“再见，妈妈。”
带着笑容从母亲怀里消失了。
雨停了，阳光从云中缝隙漏下来，洒落在记忆中夜兔星昏黄的街道上。
记忆的街道上，十二岁的黑色乱毛少女和橘粉麻花辫少年并肩走过。被一家之主的女性派去采买的两人由少年双手捧着庞大的袋子，少女一手拎着小袋子一手打伞，吵吵嚷嚷地穿过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