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姈想着枉死的母亲,胸脯微微起伏。
但此刻还不能撕破脸。
她强忍着撕碎白氏的冲动,慢慢理了理鬓发安定心神,而后沉声道:“既是同舟共济,就该各自都出些力,大家俭省着过日子。我的手镯簪子都已当了,嫂子若怕饿死,不如把这金镯卖了换些米吧。”
声音不冷不热,她甚至扯出了个冷淡的笑。
白氏甚少被她顶撞,愣了下。
待回过神时,青姈已带着徐嬷嬷走了,赶出去问了一声,青姈只说是出趟门。
白氏回过味来,气得在院里跳脚。
……
相较之下,窦姨妈那里倒挺安生,还备了精致的香粥小菜。
昨晚商议过后,窦氏便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将她和青姈的衣裳和起居用物都准备好,带点银钱傍身,连马车都已雇好了。
青姈不急着出城,先去找好友冯元娥。
冯元娥的父亲叫冯震,是谢冬阳的军中同袍。
青姈出生时,谢冬阳还在边塞驻守,品级不算高,因窦氏出身当地富商,陪嫁丰厚,一家人日子过得很适意。冯元娥比她小三个月,两家比邻而居,感情十分亲厚。后来谢冬阳和冯震调往京城,两家便一起迁居,小姐妹时常同游。
谢冬阳战死后,冯震被调回边塞,纵有心照拂青姈母女,许多事上也能力有限。
不过小事情却不难办。
徐嬷嬷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青姈不想劳顿她受累,又怕白氏逮着老人家欺负,说明白了缘由,想将徐嬷嬷寄在冯家住几天。
冯夫人当即应了,安排在客房里。
安排妥当后,不免旧话重提,说家里空着的屋子不少,青姈该搬过来住,好彼此照应——冯震官居五品,俸禄不薄,冯夫人早先跟着青姈的母亲做过生意,家里确实宽裕。陈家落难之处,还出手帮过忙。
但青姈哪能答应?
若陈绍夫妇上进自立、通情达理些,凭两家的交情自可搬来同住。
可惜世间的事总是不如意的居多。
陈绍跟白氏巴不得有人养着,能让他们如从前般养尊处优,青姈岂能连累冯家?
窗下水仙新绿,茶香袅袅,青姈穿着身素净的葱白复襦,跟冯元娥坐在一处,慢慢吃新买来的热乎糕点。
听冯夫人殷勤邀请,好友频频劝说,青姈也只能淡淡苦笑,推辞道:“搬过来还是不妥,夫人能帮我照拂徐嬷嬷,已是帮大忙了。”
她年少懂事,冯夫人忍不住叹气。
两个女孩儿是她看着一起长大的,可惜青姈命苦,先丧父后丧母,没了继父护着,还摊上那么一对挟恩图报好吃懒做的继兄嫂,跟讨债鬼似的。世事磋磨,吃苦的孩子早当家,看她的行事气质,已比冯元娥沉静隐忍得多。
小时候那样娇憨顽皮,笑起来眉眼弯弯,盛着春光似的柔软温暖,这半年都没见她笑。
冯夫人心疼得要命,却又拗不过她,唯有尽己所能照顾好徐嬷嬷,让青姈没后顾之忧。
青姈感激谢过,安顿了这件事,便放心地驱车出城。
她要等一个人,等一场偶遇。
无力庇护的银钱与美貌,那就是堆在狼群跟前的肉,她与其被这张脸连累,倒不如设法找个庇护,还能给母亲和继父讨个公道。
……
从京城到宿州,马车朝行夕宿,一般都走四五日。
青姈按着前两日探听好的消息,早些出了城门,而后吩咐车夫在官道上慢慢走。
窦姨妈出城前买了热乎的糖炒栗子,吃起来甜香软糯。
青姈怀里抱着暖手炉,边看风景磕零嘴,边留意周遭的行人。马车慢悠悠地走到后晌,宽阔蜿蜒的官道上果真来了她期待的那群行客——打头两辆青帷马车,后面七匹骏马随行,车帘严丝合缝,看不到里面人的真容,但领头那男人却很熟悉。
是戴庭安的长随魏鸣。
这人是戴庭安身边最锋锐的一把剑。
青姈嫁给戴庭安后,曾见过他杀人,寸许的利刃藏在袖中,挥过脖颈时干净利落,眉头都不皱一下。后来戴庭安东山再起,领兵杀回京城时,魏鸣是他的副将,两人率军所向披靡,兵法韬略、行军的胆识皆不逊于名将。
此刻的魏鸣却只是长随打扮,青衣磊落,深藏锋芒。
青姈吩咐车夫落到那队人的后面,不管他们走得快慢,黏在尾巴跟着走就行。
到傍晚时分,那队人往客栈里投宿。
青姈紧跟在后面停稳,赶紧同窦姨妈挽着包袱下了车。
魏鸣他们才刚翻身下马,招呼马车里的人出来。先钻出来的是个短须男子,背有点驼,但目藏精光,细长的脸紧绷,颇有点凶相。另一位则面容方阔,姿态沉稳,站在客栈门口等尚未出来的戴庭安。
仲冬暮色里阴霾漫卷,吹动枯凋的树杈。
青姈不自觉地驻足,瞥向前面那辆马车。
车帘挑起,先探出了男人的手,五指修长干净,指节细瘦均匀,很好看。而后露出袖口,檀色锦缎上绣着细密繁复的暗纹,他躬身走出来,没睡醒似的打个哈欠,姿态散漫,屈着的长腿伸出来轻易探到地面,站稳后伸了个懒腰。
蟹青锦绣圆领长袍衬得他身姿颀长,如玉山峨峨,丰裁峻整。
只是脸上神情淡漠,泓邃的双眸幽若寒潭,深不见底。
是戴庭安,她那位阴鸷手狠却雄心深藏的前夫。此刻他却拎着个锦带,将最后一粒蜜饯送入嘴里,慢慢打量四周,一副懒散模样。
——这位长在沙场、手上染血无数的皇太孙,他嗜甜。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位爱甜食的前夫=w=
不请假的话都是早上8点更新哈~
第3章
戴庭安这个名字,京城里无人不知。
他是靖远侯府的养子,两岁时生父战死沙场,被膝下无子的戴毅收养并写入宗谱,取庭宇安泰之意。
此后的十多年里戴庭安都养在军中,由戴毅亲自教导兵法骑射,九岁入了斥候营,十三岁就能带人上阵杀敌,立过不少功劳,父子勠力,勇武过人。
直到三年前北边敌军犯境,戴毅拼死退敌。
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朝廷派去的主将是个纸上谈兵的怂包,贻误战机又调错了兵,致使戴毅困守孤城,孤立无援,以八百兵力对抗敌方万余主力大军。
等戴庭安带十余名亲军赶到,拼死杀退残军,淌过死人堆登上城楼时,戴毅浑身是血,仍站在城墙上手扶重剑,屹立不倒。
八百守城兵士人中,仅三四人尚有气息。
据说当时戴庭安父子浑身浴血地站在城头,皆如修罗。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
元和帝闻讯大怒,在敌兵败退后杀了怂包主将。随后靖远侯爷上书陈情,请旨调戴庭安回京侍奉膝下,元和帝当即应允,追封戴毅忠武将军之号,由戴庭安袭了封号,位同四品。
那一年,戴庭安才十六岁。
看出戴毅死得蹊跷,回京后的勇武小将渐渐收敛锋芒,在刑部谋了个差事,再也不问军中之事。只是沙场征伐、浴血而生的狠辣手段仍在,长得风姿威俊,轩如朝霞,真触动阴鸷冷厉的脾气,谈笑间杀人亦面不改色。
因戴毅战功赫赫,枉死沙场,元和帝对他也颇容忍。
是以京中权贵高官多半不敢招惹他。
青姈从前也感叹虎落平阳,壮志消磨,直到死后才知道,戴庭安这散漫不惊、清冷淡漠的外表下,暗藏着怎样的雷霆铁腕,那分明是潜龙在渊,暗聚惊涛骇浪!
……
此刻青姈站在客栈门口,初冬傍晚的风清寒凛冽。
这是她此生头一次见到戴庭安。
他还没重伤将死,不是病中的虚弱苍白、动怒时的阴鸷冷厉,相反,他精神奕奕如朝霞瑰秀,轮廓刀削般俊朗,有沙场悍将挺拔傲然的身姿,亦有侯府公子懒散清冷的姿态。
他仍是蛰伏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令人不敢直撄其锋的戴庭安。
青姈看着他,无数画面划过脑海。
是他病中孱弱淡漠,是他谈笑间杀人溅血,是他眉目阴沉地审视她,冷着脸分给她蜜饯,是给她休书的那一夜,惯常清冷的男人一反常态,突然将她压在身下,胸膛滚烫眸色深浓。
画面的最后是三十岁的他夺回帝位,却在身陷泥潭时失去至亲,落得孤家寡人。
而此刻,两人都还好好的。
青姈眼睫颤了颤,察觉戴庭安的视线往这边扫过来时,赶紧垂眸。
心绪翻涌之际,她怕泄露不该流露的心思。
戴庭安的目光却在她身上稍稍驻留。
少女生得很漂亮,黛眉之下那双桃花眼黑白分明,眼珠跟墨玉磨出的棋子似的,清澈而不失妖娆,即使不施脂粉,不饰钗簪,亦有婉转韵味。身上穿得虽素净,却如荒原里绽放的花枝,袅袅婷婷。
暮色萧寒,她往那儿盈盈一站,便平白添了几分春意。
在他看过去时,她默默地低下头,掀帘先进了里面。
绣着福字的厚帘落下,戴庭安看到她的耳廓和低矮领口露出的脖颈,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香雪般柔软细腻,衬以垂首时曼妙柔婉的姿态,像是名家粉彩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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