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雁辞答:“饱。开心。”他说的倒是实话,一下午在许鹿鸣家里就跟丛林一样,他惬意极了。
许鹿鸣顿觉松口气。在钟雁辞的面前就这点最好,所有世事的纷杂五味或者尴尬不堪,都不需要解释,也无需回避和提及,过去了就是不在了的。
许鹿鸣就揪揪他的袖子说:“开心就好,那雁辞跟哥哥一块回去吧。”
钟洲衍正在对面的小摊上买水果,少年英挺身躯立在三轮车前,买了两个火龙果、一串香蕉还有两挂提子。
老板说:“七十三块八毛。”
他给了八十,走过来递给许鹿鸣。
许鹿鸣问:“干嘛?”
他在夜色下,总有股与白日不同的孤索,那是一种阴性的隽冷,叫人不能够多看。
语气倒没平常的讽弄,反而似带着一丝眷柔,道:“不是吃了季萧萧的,要买了还回去?”
反正此刻老底都已被看穿,许鹿鸣就不委婉地接过来,应道:“谢了。那现在你来也来过,以后我们就算扯平了。本来我就只是做雁辞一个月的伴读,跟你并没瓜葛,这之后就不要再打交道了。”
钟洲衍听得讷了一讷,他这一下午过得莫名放松,她后妈的菜做得其实也很可口。而且自认为没对许鹿鸣怎么着吧?
就算她家里挤得沙发都换不开腿,装水果的盘子就是吃饭用的盘,卫生间里窄得尿都站不直,他也没吭过气。刚才下楼还主动想到给她买水果,他堂堂一个钟氏长房大少爷,从15岁起,好像记忆里就没对谁这么谦忍过。而且还是眼前这么个平俗的角色。
少年不由得蹙眉:“许鹿鸣,你这话什么意思?就因为我说了一句你的床架破?”
果然他不经意间一二句,就能把少女的敏感与羞惭再次戳伤。
许鹿鸣正要张口回击,话音尚未出口,楼上却忽然响起杯碗碎裂的声音。
她家住四楼,这种小区还是能听见的。
老司马达耐烦地劝道:“她还小,就是个孩子,你和她有什么计较?这点儿小事不值得,气坏了自己身体就不好了。”
许鹿鸣先还以为是说司马益捣蛋,但听曹冬梅愠怒中带着切齿的哭腔说:“小事?计较?我有跟她计较过吗?这么多年司马达你自己回忆,我可有对她淡薄过一句?家里四个孩子,该什么有的、买的,全部四等分,可你看看她,她眼里有顾虑过我吗?带了那么大喇喇两个人回来,事先也不电话知会一下,家里匀不开,倒怪罪起我来,我容易?”
有隐匿的嘤呜声。
司马达长叹口气,嗓门中带了无奈:“我知道你不容易,一个人开着一间店,还要照顾家里这些孩子……那还能怎么办?所以说她还小,上完职专,大了就好了。等过后我管管。”
曹冬梅打断话,嫌恶道:“是该管管了。说她小,你看她哪里像中学生了,染头发、涂指甲,裤子不是裤子,衣服不像衣服,出去打个工不到几天,就把人老板的两个儿子都领到家里来了。萧萧不住家就算,小妍和小益这俩还小,每天眼睁睁看着她做派,以后还能学好吗?……”
许鹿鸣才知道说的是自己。原来很多事,只是因为不剖开。即便上面遮挡的只是层透明塑料,也可以当做没有,等到剖开了表面,底下却已澜沧。
忽然想起有一次在窗旁听到的话。阳台上曹冬梅用衣架勾了件内衣,问季萧萧:“这你新买的,换尺寸了?”语气里带着几许暖和的调侃。
季萧萧看着比自己圆而深的罩杯,说:“不是我的,问职高女孩。”
然后曹冬梅淡淡的语调:“都是一样的营养,这是怎长的。”
“基因不一样了,你管她?”季萧萧挂回去。
……
许鹿鸣低头看自己的牛仔裤,就觉着恨不得现在身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她咬了下唇,笑起来道:“你听到了吧?在两个星期前,我才和你说我有个六口人的家庭,我们一家人相处愉快,可自从你出现,这一切就忽然面目全非原形毕露。而在很久以前,虽然我也一样平凡庸碌,没有人注意,可是我每天都很快乐,充满自信。直到钟洲衍你出现,我才从另一双高傲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有多么差劲,卑微与讨厌。但我不需要这样对比,我跟你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管是你的魏兰岚,还是琳,你该评定的是她们。而我,我还是乐意继续做回那只什么也不挂心的小土豆。”
夜色下女孩的脸蛋打着白光,眼睫毛很长,像掩着两汪水潭。
钟洲衍睨着,就很想捏起她的下巴对准自己。他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才知道生活原来并不是所以为的冰冷算计,还可以像她那样肆意畅然的笑和傻气。甚至因为她的建议,他用了一个中午加下午的时间,在那个没有温情的房子里,第一次与母亲坐下来争锋相对的谈判。
钟洲衍就很气,凝着许鹿鸣说:“跟我打交道就让你这么难受吗?告诉你,一个人差不差劲不是靠别人给的,而是你自己觉得差劲,那就谁都拉不起你!”
少年锐利的眸光投射而来,一句话就把真相昭然若揭。
是的,许鹿鸣就是很菜,她从来就是个没有人在意的小菜鸡,可她也不care别人在意她呀。许鹿鸣羞愤道:“钟洲衍,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钟雁辞以为他两个要争吵,像爸爸妈妈以前那样,他就很紧张,担心衍衍等下也用篮球掷许鹿鸣的头。同卵生的,兄弟两个骨子里大概都有暴虐阴鸷的基因。
他便赫然站到许鹿鸣的跟前,勾了下她的小指头:“衍衍别欺负,小鹿鸣。”
钟洲衍看见这一幕,眸色瞬然低沉。转身前,用力地瞪了眼女孩说:“对不起,今天是我唐突了。但是许鹿鸣,你真的是又丑又蠢,我真不知道我在浪费什么时间!”
他英俊的脸庞上少见的几分受伤,然后便携着夜风走了。
许鹿鸣特别难受,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种异样的难受。
她就掰下一根香蕉丢过去砸他,奈何钟洲衍腿太长,走那么快没砸到,她最后又跑过去把香蕉捡回来。
少女坐在小区的凳子上,路灯暗黄,一口气剥了皮吃掉了两根香蕉。最后风吹着她微凉的脸颊,再上楼梯时,就不想被谁觉察到伤情了。
*
新的一周开始,距离伴读还剩下最后的八、九天,许鹿鸣一定要有一个完美的善始善终。
周一早上,她刻意避开了钟洲衍去上学的时间,因为知道他通常早上会落掉一节课,在8点40到50分之间才去学校,所以等快九点了才到达钟家。
阿姨大概在楼上做卫生,谭美欣独自端坐在沙发上翻阅着几张材料。钟洲衍兄弟俩十八,女人算起应该有四十出头了,看着却仍似三十来岁一样美丽而庄雅。许鹿鸣在她面前一贯不自主的生涩,忙歉然打招呼道:“谭阿姨早,抱歉早上给姐姐学校送水果,来晚了一些。”
客厅里空荡荡的,像说话都有回音,这个点钟了钟雁辞竟然也不在。
谭美欣闻言抬起头,看着面前每日神采焕发的少女,亲和笑道:“哦,你来了。没什么,我正要告诉你呢,这周起雁辞要晨练,以后你不用那么早到了,每天只要9点准时来就可以。”
许鹿鸣原还怕那天中午取帽子,被谭美欣撞见了而误会。但见谭美欣提都没提,顿时默默舒口气,倒觉得这样子挺好,就可以避开不想见到的男生了。
她于是每天早上8点55分至9点之间到钟家。
这一周,谭美欣给烘焙课又塞了好几名新学生,钟雁辞彷如无视,并没有表现出不适。国画课上,他也可以直接在宣纸上作画,不需要事先准备稿纸了。
钟雁辞进步得非常快。
而许鹿鸣果然也都没有再撞见过钟家大少爷洲衍。
一周他上五天补习课,许鹿鸣只有在周三的早上,听见过一次熟悉的车门闷响。她正在画室里同钟雁辞玩笑,少女银铃的声线悦耳动听,哪里料到回旋楼梯传来男子下楼的响动。但那天都已是8点59分了,他不可能等到这个时候再去学校吧,她就下意识的抿了唇,纯粹只当做是自己的幻觉。
外面很是默了五分钟后,接着才传来车轮子启动的声音。
搞不懂怎么想。
直到周五的早上,许鹿鸣才正面碰到钟洲衍一次。
十分闷热的天气,一大早树下就满是知了的吵闹。他看起来像要出门的样子,展肩直脊,穿一件军绿色短袖和迷彩裤,单手拎个行军包,健瘦而高大地站在花坛边。几天不见,像消减了一点,那么冷沉,像个将要从军的兵哥哥。
难得晚出门的这个早上,大约是在等司机。可司机不是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吗?那他站在这里是做什么?
但既然撞见了也避不了,许鹿鸣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仍然画着指甲油,只是色彩收敛了一些,衣衫裤子也仍旧是之前的风格。许鹿鸣并不觉得自己穿的怎么了,她只是不在正规店里买来的,且并没有不合规范,只是自己改的款式独具风格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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