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白元秋,后者温和的回望,眉目宛然,一如旧年华。
犹记少年时,白元秋初下千寻云岭,漠漠轻衫盈盈广袖,意气风发剑履山河,她先后与韩晚,纳兰九相遇,三人相见如故,高歌弹铗,策马载酒江湖游。
然而这种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
结义之言尚在耳边,转眼却已刀兵相见。
见韩晚突然沉默,白元秋便自然的替他接了下去:“只是浪行客先生前有溢美之语,文末却也转折一笔,说在下笛子吹得虽然还算不错,但和君先生比,却又委实算不得什么了。”
韩晚淡淡补充道:“君先生当世传人仅余白教主。苏前教主深慕君先生风华,刻意结交,他的两位弟子也常有机会与其相见。世人多重苏行止,而君行歌独喜白元秋,征得好友同意后,便将铸剑术与笛花十二阑传了她。”
顾惜朝意味深长道:“看来白姑娘与他倒是渊源很深。”
白元秋微笑:“在下久受照拂,自然感激之至。”问韩晚,“这些年来,三弟可曾听到过先生的消息?”
韩晚想了想,摇头道:“君先生算世外之人,平素高来高去,博椽舍还真没有消息。”奇道,“你现在这么关心,没来之前怎么不问?”
白元秋目光微动,俄而反问:“怎么,难道韩舍主竟肯卖消息与在下?”
韩晚气:“才不会卖给你这么无耻的人!”
白元秋长叹道:“意气用事,所以你才做不了北盟之主。”
合着北盟不是被你拆的是吧?韩晚咬牙切齿。
白元秋家的徐小朋友仗义执言,反驳道:“小白人很好,哪里无耻了?”
韩晚翻白眼,看天,她无耻的时候多了去了,有治世之才,乱世之能的人,又怎么肯真正安分?
天衣教与北盟长期相对,天衣教武力值高,北盟则海纳百川,什么奇人异事都可以有一席之地。每一代的天衣教主,相比处理教务,都对武功更加感兴趣,所以形成了辅座辅政,教主追求武道的传统。
当年苏折柳几乎什么都不做,光杵在哪里也依旧威慑世人,保证了天衣教雄踞南方的统治地位。
众人千算万算,算不到最后登台的是白元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专注于武功,对于其他事情的注意力难免就要淡化许多,可惜白教主少年时期一直都是把辅座的位置当成目标,结果就成了天衣教近三百年来最擅长庶务的教主大人。
但也是在她手上,千寻云岭从武林人心中天下第一的位置,生生沦落到和北盟相当的地步,直等到十年后,白教主下山出城,一剑便胜过了苏折柳失踪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中朝的剑神周林,重新赢得武林首座的赞誉。
韩前盟主观望之下,只能忍气吞声。
徐小朋友心地善良,又有良心,同样的事情,容易将朋友往好的地方想。挑拨他与白元秋之间的关系很难,更何况,仅论私人品行,她倒也的确尚可。
韩晚仰头往脖子里倒酒,透明的液体溅落如碎玉,打湿了衣襟。直喝到俊颜生晕,歪头看白元秋道:“博椽舍收集天下消息,派出的斥候,虽有被识破的时候,但也极少会吃这般大的亏。”想想你当年干的好事,喃喃,“那时候,我还在跟二哥联手来着……”
当年,苏折柳失踪,辅座叛乱,苏行止身故,白元秋自任上马不停蹄的回来平叛,可惜内乱方定,却又立刻听到中朝与北盟联手趁火打劫,挥军南下的消息,换个人简直要当场吐血。
然而这个人是白元秋。
她初登教主之位,便如神剑出鞘锋芒毕露,对内专横,对外也毫冷血果决毫不手软。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问天盟下博椽舍。
为博椽舍工作的人三教九流皆有,他们通常伪装成贩夫走卒,市井小民,寻常农夫,也有达官贵人,青楼艳女,风流才子。结果白元秋派人用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将博椽舍的斥候扣住,给他们带来不小的损失。
因为有人吃坏了肚子,所以酒楼老板,可能是奸商,果断抓起来带走;跳舞的歌姬,可能使用了劣质香粉,使人食物中毒,抓起来带走,还有做饭的厨师不讲卫生,供货的商贩偷工减料,甚至于种菜的农夫,全被扣上了乱七八糟的理由,锁到一块去了。
韩晚想起柔姬传信哭诉的情形,声音都抖了:“你怎么不说可能因为她跳舞跳的太丑,把人恶心的肚子疼呢?”
白元秋笑倒。
徐小彦不解:“你们不是敌人吗,她不想把资料泄露给你也很正常啊。”
白元秋笑着点头道:“言之有理。”
韩晚冷冷道:“当时是你先提出来打算和北盟私下和解。”
白元秋柔和的笑着:“可惜你并不愿意与我联手。”
韩晚沉默:“我毕竟先答应的二哥。”然后你就策反了我的好兄弟,得力助手,自己堂堂北盟的正统继承人,最后只剩博椽舍能够容身。
白元秋点头,势力之间,就不必论私人情分了。
她自幼蒙大师兄教导,温于外而坚于内,韩晚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这位姐姐虽然未必事事都告诉你,但说出口的话,却无一字虚言。
可惜,白元秋言无不实,却有不尽,她既然无法与韩晚结盟,便果断选择动手。
韩晚见过的天衣教主中,苏折柳号为“弦华”,白元秋则为“玉清”。玉清元年,北盟和中朝联手进攻天衣教,后者受内乱影响,战力大减,白元秋纵然力挽狂澜,只是她当时强行突破先天,后患深重,不能轻易离开无霜城。
联军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一年时间,险些就要军临无霜城之下了。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阴谋的密网却藏在看不见的暗处。
南教,北盟,中朝本事三足鼎立,现在一方弱势,另两边虽然联手,却也要尽量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
纳兰九不择手段,靠着对付世家,成为老皇帝身边的新贵,又顺利成为小皇帝身边的辅政大臣,然而世家多年积累,自有过人之处。白元秋着人与谢,吴,齐等世家商议,断纳兰九后路,又顺手朝联军薄弱处插了一刀。
韩晚性格有些软弱,与白元秋相比,江湖义气过重,他虽然极力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盟主的身份,却总似是而非,遇上一般人也罢了,偏偏白元秋与纳兰九都是极为了解他这毛病的人。
他要江湖义气,做决策时就难免瞻前顾后,问天盟虽然是江湖组织,但大侠也是要吃饭的,老大不肯拼命抢占利益,便难免叫底下人不满。
韩晚亲自带领博椽舍,北盟招牌,童叟无欺,只要付得起钱,便能提供准确可信的消息,纳兰九跟他合作,双方定了契约,博椽舍要长期将军情所需消息传给盟友。
当时天衣教能控制的领地已经越来越小,但白元秋对这些土地的控制力,却强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本来许多容易获得的消息,有朝一日,竟然再也拿不到手了。
中朝催逼甚紧,博椽舍不能失信,他们的斥候中有些已混入天衣教外围,本该在更需要的时候动用,此刻却宁愿冒着被人认出来的危险,也不肯砸了自家招牌。
财帛可通神。
眼看无霜城大厦将倾,还不许人为自己考虑么,只要付出足够的金银珠玉,消息很容易就买到手。
韩晚无奈挥挥手,生意赔本就赔本吧,保住招牌便好。
看见鱼上钩了,白教主笑笑,提杆。
联军偷袭天衣教粮草重地,遇伏,全军覆没。
白衣修罗,等闲不露真容,一旦出剑,便血染江湖。
四十年来,博椽舍第一次卖出的虚假消息,这种消息还在交战关键时刻,让联盟经受巨大损失。
人心浮动。
纳兰九素来手段强硬,但强行压下去的反对声,因为战局的变化,重新蠢蠢欲动。另一边,北盟盟主韩晚也遭到相同的信任危机。
短短半月,盟主之位易主,又三月,北盟分裂,越明年,中北联军之势瓦解。
韩晚恨声:“你被问天盟和中朝联手逼得走投无路时,一面说要和谈,一面却又……”二哥和自己不同,既不觉得将天衣教逼到绝境有什么不对,也不认为暗算盟友的做法有问题,他聪明的察觉到天衣教要对北盟做什么,但未曾料到,白元秋竟狂妄到打算同时对方他们两个人。
结果居然还成功了。
白元秋微微笑:“原来三弟还记得当日曾与二弟联手,围攻天衣教。”
韩晚哑言。
白元秋轻叹:“你从小就不擅长这些,当年竟会选择和纳兰结盟。”摇首而笑。
韩晚报之以呵呵。
白元秋解释道:“天衣教与问天盟各据南北,远交近攻,你联合纳兰进军天衣教,若事败无助于盟主声誉,可就算事成,不出十年,等他消化完南边的势力,也必然会转身向北盟下手。”
……这倒没错。韩晚抑郁片刻,然后忍不住问:“你当年是怎么忽悠二哥在你收拾我时隔岸观火的?”
“我们可是结拜姐弟,知己知彼,能对症下药,自然是妙手回春。只要让他相信,你我火拼之后,无霜城余力不足以挡他雷霆一击,二弟如何不乐的袖手旁观?”白元秋笑道,“何况阿无当时已经在无霜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