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点脑子。”他淡淡说,“云昭,你记住了,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长辈朋友同学,只有男人,除了没发育的小朋友,他们都把你当女人看,你别这么孩子气,遇人遇事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云昭忽然觉得无比疲累,错在她,她该在什么位置自己不清楚吗?当好他的小宠物,闲来逗弄,忙时冷眼。是啊,她没心眼,否则也不会跟他平白无故搅合到一起。
她想走正确一步,陆时城能拉回去三步,错三步。
今天,自己来到底是为的什么呢?云昭又觉得茫然,捉奸吗?她哪里配,没这个资格,师出无名自取其辱作茧自缚……她长这么大也没像此刻,一股脑地想到那么多成语,每一个,都是先人为她量身打造的无上智慧。
“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忙,”他继续说,可接下来顿泰迪好半天,死生隔久,那一腔内热堵在胸口怎么都散不尽,他每每想云昭最后的绝望,脑子是麻的,亡灵不得安息--
陆时城失眠几夜,黑胶唱片放着,窗帘鬼魅地在眼睑下动。
可人却偏偏还是一张极冷性的脸。
“这几天,我情绪不太好,事情也多,圣诞节答应你的事我没忘,只是不想找你。刚才应酬,想放松一下玩两把多少自在些,没别的想法。”
解释的不轻不重,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刻意诚挚的。
这就是他,在她跟前不存在费劲巴拉的隐瞒或者修饰,肯说清楚,代表在意着她的想法。
雪细密温柔地下,冷冽的,陆时城忽然意识到那座孤坟十七年里不知道覆过多少场雪了,一场白头,一场春风,那么安静,跟死去的姑娘是那么地像。
人间无你,就此别过。
云昭的眼睛在晦暗车里照样清亮,不含杂质,风吹不乱雨打不皱。
“你情绪不好,就喜欢找女人发泄对吗?”
“以前是。”他承认的也够利索,给出留白,希望云昭别那么蠢。
换平时,陆时城一定会紧跟促狭问她是不是吃醋了,为那无伤大雅微不足道的陪客。
转过身,翻出给她事先买好的礼物——一款女士腕表,连带着自己的旧打火机,“别拒绝,我希望你手里能有件我的旧物。”搁在了她膝头,不容置喙。随后,他打开话匣子:
“我祖父藏书很多,多年前,我在他书房看过一篇墓志铭,是父亲写给早夭女儿的,里头说:土接亡叔之墓,风接西莹之松,冀尔孩魂,不怕幽壤。唯恐自己心爱的女儿感到害怕,如今我再细想这几句,那些活着不被人爱也没有所谓亲朋故旧的人,形影相吊,又该怎么办?我前段时间去探望一个故人,埋在不为人知的荒草地里,孤零零的,昭昭,我替她难过。”
陆时城像冷静的叙述者,他说他难过,情绪只在心底如烟火明明灭灭。
拔地而起谈到死亡,红尘中那一点点曾有的交契早被时间轰炸得粉身碎骨。
“尾生抱柱说的是从一而终,至死不悔,”他嘴角甚至泛起不清的笑意,“你敢吗?昭昭,你敢做尾生吗?痴情的等一个男人,比如等我。”
这么问,真是贪心又下作,可坦坦荡荡,他凭什么?张嘴就来套人青春?
“那你敢做尾生吗?”云昭扬头。
“我做过一次了,昭昭。”陆时城转头,久久凝视她,“当然,我想我还有机会再做一次,可我得先确定我这回能等来心上人,比如你。”
云昭鼻子倏地酸了,她说:“陆时城,你等来了也不在乎。”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乎?”
“我知道。”
“就因为你跑浮世汇,见我身边有女人所以觉得特别失望是吗?”
云昭毫不示弱:“我身边有个男人,你不觉得失望吗?”
“我想揍你。”他眼窝陷得深,眉峰愈高,眼皮子下头有看不清的一抹郁青。
怎么舍得揍她呢?也不过是抬起手扯了扯她的腮肉。
陆时城降下车窗,雪灌进来,毫不在意,在冷飕飕的风雪漫漶里点烟,他垂下眼,“你还小,经历太少,也许觉得恩爱的夫妻或者恋人之间,事无巨细都可以分享,道理没错,但你换个角度想,你跟你爷爷感情也很深不是吗?有些事,是不是觉得也不能和爷爷说?说了也说不清?”
手指伸出窗外,掸落烟灰。
怎么办,他对她的感情一点都不假,可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我状态不是很好,总想发火,可发火是一个人很无能的表现,解决不了问题才会想去发火,所以我不想见你。”陆时城朝车窗外看,烟圈袅袅上升,启动了车子,“圣诞快乐,昭昭。”
再有脾气,莫名其妙地也都被他泼熄了火。陆时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可她既然来了,说两句也无妨。
天这么冷,还是得吃东西。陆时城肚子也是空的,带她去胡同,吃藏在毛细血管里的私房菜。
雪中有股薄荷味儿,深吸一口,凉而清爽,陆时城牵过她的手,想着提醒水洼没用,索性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不忘说:
“下雪天不错。”
又忽然停了步子,指着胡同说:“一百年以后,不知道这些东西还在不在。”
黑暗让人洞若观火,可夹杂了些朦胧灯光,这一切,又带上了难言的轻飘和失据。
顺着时间的河,往前推三十年,蓬蓬勃勃八零年代,诗歌和新世界。四合院拆了,胡同拆了,陆时城从小长着蝇眼,360度无死角记整个时代。那是他出生的八零年代,父辈们,都在读海子和北岛,矛盾着人生却一点不耽搁锐意进取,跟自己较劲。而祖父,晚年住在胡同里处江湖之远,维持老贵族的派头,安定,平和,只有外头缓缓移动的一束日光像古老的针,一秒一秒走着。
陆时城想到很多,捏她的手,整个地握在掌心,手套去掉,手背受着清淩淩的刀子风。
云昭清清楚楚地感知着他情绪的低落,不知他到底不痛快着什么。他这个人,把俗世的好全占干净了,还想要什么?
外围不起眼,看着寻常,连个门面跟招牌都没有,陆时城告诉云昭:“这里藏着扫地僧。”
“什么扫地僧?”云昭疑惑,她过滤掉难受,被他这么牵了许久,走在窄窄的,白雪咯吱的路上,只想着两人这么一路走下去多么好。
“忘记了,你这个年纪不流行他的书。”陆时城终于笑了,自己年纪大,不是吗?
里头方桌木椅,整洁安静,墙边立着排排可以和云昭家老式热水瓶一样擦的锃亮的茶罐。陆时城把菜单给她,自己先点了份蒙山云雾。
两人这顿饭吃的出奇地平和,陆时城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没走神,跟她低低说以前的事,记忆的角角落落都被触动,这么一动,扑簌簌的直落灰。
“你们家,原来是名门望族啊?”云昭听得百转千回,陆时城抿一口茶,笑:“狡兔三窟,上善若水,陆家家族大,一经时代洪流,这个不行了,那个行,总有一个行的,不是么?”
她敛眉,低睫,眼睑底下是一片密匝匝的黑色羽翼:“我是孤家寡人一个,陆时城,我跟你隔着万千山海。”
他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其实,倒没什么,你给我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做好了,也是陆家的功臣。”
云昭不做声,搅动汤匙,心里点检着这两句闲话,知道是镜中月。可她爱他,那就受着这份罚。
谁期待,谁就是罪人。
“昭昭,”陆时城覆向她手背,眼睛看起来懒散又认真,“你告诉我,是不是今天看到我应酬,我就成了你心里那盏关掉的灯?”
此时,真实的灯光落下,缀饰在两人肩头,他望着她,这之间是猎人和猎物的距离。
那眸子,是拿雪色和夜色做的。
云昭顿时屏住呼吸,喉咙间,黏着火辣辣的疼和桂花米酒的甜。
他无时无刻不让她在认着自己的命,她爱陆时城,一生如果爱一次这样的男人,足够了。
“我也敢做尾生,可如果大水淹没了我,陆时城,我恐怕没办法继续等下去,我是说真的。”云昭心里是凉的,好像深冬的水已经凛凛冽冽向自己涌过来。
陆时城满眼都是雾气,笑了笑,他搂着她出来时,说:“昭昭,其实你来,我是高兴的,你从来没有找过我一次。”
没等她回应,老人的电话打来,云昭便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呼哈着团团白气,在讲电话。
等坐进车里,人一下回温,陆时城给她搓了阵手,两人都没说话。
直到启动车子,云昭说:“你别来再找我了,等你真正离了婚,好吗?”
他怎么可能答应呢?上一场婚姻,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不好。”陆时城一口回绝,两眼眯了眯,那拢起的黑深长线里不知是不耐烦还是蔑然,正想再说点什么,他的电话响起。
这样的大雪天,当然得发生点儿什么才应景。
手机那头,告诉他,岑子墨唯一的堂哥出了车祸,没撑到医院。
陆时城没什么表情,血液都是冷的,热起来的,不过是情潮。他挂了电话,转过脸,看看云昭,一个吻随后扑到她唇上肌肤,他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