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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空中跌落 (肆十)


  这个姿势,鱼淼着实不好受,腿上找不着着力点,整个人也拗成一个奇奇怪怪不怎么雅观的样子。
  但她什么也没说,双腿尽力支撑,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抚他紧绷的背,想要安慰这个在海上有些失了方向的孩子。
  “秒秒。”他唤道,声音埋在她耳边,紧绷又脆弱。
  “我在。”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当初贺哥要去救他了。”
  鱼淼安静不语。
  他又说:“我应该去救他的。”
  鱼淼咬着唇,喉头酸涩得发麻。
  开口,她就会忍不住。
  “我想去救他。”
  “我想救到他。”
  男人低声缓慢地喃喃。
  他不善言辞,简单的两句话,压着全部的气力。
  说完,隐忍的叹息在鱼淼耳边拂过。
  同时落下的还有一点儿热热的,又凉凉的液体。
  鱼淼咬紧的牙关控制不住地松开,她抱紧他,无声地流下蓄了许久的眼泪。
  一发不可收拾。
  但她没哭出声。
  唯一一次,没哭出声。
  头顶白炽灯光不通人情,明亮得晃眼。
  早晨还意气风发笑着说“我走了”的周黎。
  此刻躺在身后那间房里,白布盖顶,不再问生死。
  “我想救他。”
  良久,谢梓洲又说。
  只剩下一句咬着牙的,无力的挣扎。
  -
  第二天不再下雨,却也没出太阳,一上午天气阴沉沉的,偶有微风,带来些许潮意。
  周黎的意外牺牲,在天空之下,给军区蒙上了一层阴云。
  周黎人开朗阳光,对后辈都很照顾,在部队里人缘很好。
  许许多多的新兵都接受不了他突然的死讯。
  就连纪教授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也一时失了声,长久没有人说话。
  一码归一码,下午,军区派来送他们的车到了楼底下。
  好几辆。毕竟人多行李也多。
  谢梓洲也来了。
  他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变化很大。
  眼底布着淡淡血丝,神色平静,却也略显疲倦。
  他几乎一夜没合眼,鱼淼是知道的。
  她不想这个时候离开,但显然不行。
  即便女朋友的身份昨晚上也传开了小范围,但书画展毕竟是书画展,她要是想进来探望,必须另外走流程。
  离开的时候鱼淼很不放心,拉着谢梓洲的手扯了扯,“我走了哦?”
  谢梓洲垂眸看着她:“嗯。”
  “你好好照顾自己。”
  “嗯。”
  鱼淼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放低音量说:“周黎呢?”
  安静几秒,他哑声说:“会送他回家。”
  “……嗯。”
  纪教授他们的行李陆陆续续搬完,鱼淼也真的不能再拖了,她抬头,目光紧紧锁着他,执拗又倔强的模样。
  谢梓洲抬手拂了拂她有些乱的刘海,说:“送他回家之后,会举办追悼会。我跟贺哥说了,他也会去。”
  鱼淼:“他家很远吗?”
  “嗯。”
  “在哪儿?”
  “草原。”
  草原。
  风吹草低见牛羊。
  很美的地方。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难过再度涌上来,鱼淼往下咽了咽,弯眸笑了笑:“那他会很高兴吧?”
  “嗯,”谢梓洲长睫微抬,“会的。”
  “小鱼儿,上车走了!”纪教授在前面催人。
  “那我,走了?”鱼淼眨眨眼,把眼睛里的泪眨下去。
  谢梓洲嗯了声,一顿,忽然开口:“追悼会。”
  鱼淼停住:“嗯?”
  “秒秒,你也一起,”他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呀,跟你们说了会后悔的。


第61章 菖蒲没骨(9)
  鱼淼没有回临城, 而是留在了宣江, 等着和谢梓洲一起送周黎回家。
  周黎的遗体在临城火化,火化后骨灰送回他的故乡,在故乡举办追悼会。
  她突然回家, 何若和鱼昌戎都吓一跳。
  “吃饭了吗?”鱼昌戎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饭不知道够不够。”
  何若:“可能不太够, 我再去煮点儿面。”
  “不用了, ”鱼淼忙说, “我先去睡会儿,晚点儿起来我自己煮东西吃。”
  说完,回房关上门。
  女儿状态明显不太对, 两人对视一眼, 何若往鱼淼房间使了个眼色,鱼昌戎点点头,先回饭厅吃饭。
  何若敲敲门说:“苗苗,我进来了?”
  “嗯。”
  房门打开,鱼淼爬起来,盘腿坐着,叫了声:“妈。”
  “又穿着脏兮兮的裤子往床上滚, ”何若皱眉轻斥,“先下来,去把裤子换了。我给你换套干净的床单。”
  “哦。”鱼淼乖乖下床,从衣柜里翻了套家居服。
  “才去了多久啊, 怎么就突然回来了?”何若边铺床单边问,“在那边待得不习惯?”
  鱼淼上去搭手,“我就顺路回来几天,马上就走的。”
  何若看她一眼,撒手停下,没说话,只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她。
  “……”
  鱼淼噘着嘴哼唧:“看我干嘛呀。”
  “有心事儿?”何若问,“不能告诉爸爸妈妈的?”
  “……”鱼淼把床角掖好,嘟嘟囔囔,“也不是……”
  “那说说?”
  床单铺好,鱼淼把椅子上的枕头扔回床上,把自己也扔回床上,抱着枕头盘腿坐好,拍了拍床缘。
  何若在床边坐下。
  “妈,我交男朋友了。”她坦白得非常干脆。
  何若也被她这一记直球打得一愣,而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交男朋友就交,我们又不是不让你谈恋爱,怎么还……”
  鱼淼:“我男朋友叫谢梓洲。”
  “哭丧着脸……”何若猛地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谢梓洲。”
  “……”何若有点儿呆滞。
  “就是那个,小时候在临城,住老房区,老黏着我,你们特别亲切喊他‘阿洲’,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养的那个,”鱼淼说,“谢梓洲。”
  不给何若再提问的机会,鱼淼把和谢梓洲重逢的经过主动交代了一遍。
  何若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反应过来后慢慢转为欣喜和欣慰,感叹了一句:“好好长大了就好……”
  “你们俩啊,从小就爱凑一起,我以前就在想,这青梅竹马的,长大了要么一辈子铁朋友,要么就会在一起,怎么着我和你爸都高兴。谁知道半路出那么大的意外,把你们两个分开了。我和你爸还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幸好,你们俩缘分没断,”何若笑道,想起什么,“那现在阿洲在做什么?”
  “他……”提起这个事情,鱼淼有点儿忐忑,“他现在在部队,就在宣江。”
  军人的特殊性在那,她和谢梓洲注定聚少离多,就怕何若和鱼昌戎对这个有意见。
  何若诧异:“当兵了?”
  “嗯,空军飞行员。”
  “飞行员?飞行员可不好当啊,”出乎意料,何若皱着眉有些忧愁,“你爸公司以前一个领导的儿子也是飞行员,在边境驻扎的,后来有天就是出个飞行任务,出了事儿,人就那么没了,也就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唉……阿洲这孩子,怎么就去当了飞行员呢?这么危险。”
  鱼淼一怔,想到昨天才离开的周黎,心脏一抽,眼眶顿时红了。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周黎也就才二十三啊。
  她昨天去医院的路上听那个开车的士兵说,还有半个月就是周黎的生日。他们本来,都已经在悄悄策划怎么给他过生日了。
  他也就才二十三。
  连二十四岁的生日都没来得及过。
  他也还年轻啊……
  巨大得看不见边的惋惜和悲伤海啸般冲下来,鱼淼从昨晚一直憋到现在的情绪决了堤。
  “妈……”她扑到何若怀里,无助地嘶哑着嗓音哭出声。
  从昨晚到现在,为了不让谢梓洲更难受,鱼淼一直强撑着情绪,尽量给他看见的是自己的笑脸。
  但她真笑不出来了。
  鱼淼从小就很看重身边的人,谢梓洲就不用说,林以珂、陈炀、陈烺……所有所有,被她纳入了“自己人”范围的,她都很在乎,很看重。
  和周黎,尽管只是几面之缘,说的话也算不上特别多,只是一些闲聊,但在她看来,两人已然算得上朋友。
  周黎的牺牲太突然了。
  突然得让鱼淼难以接受。
  她想起贺云说的“指不定哪天人说没就没了”、“飞行员本就是高危兵种,命说没就没的”。他说这些话时,口吻豁达中带着些幽默的自嘲,鱼淼虽记得,却始终不以为然。
  哪儿有这么夸张,她当时想。
  可现在,她曾经没当回事儿的夸张,却成了一件在滚滚日常中悄然又突然发生的事情。
  军区里的军人们沉默,却也仅仅只是沉默。
  他们一直都有这样的准备。
  ——“随时有可能牺牲”。
  每次飞上蓝天,都是做好了这条命永远留在云里的准备。
  何若愣了愣,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哭了,但没急着问,只抱着她,手温柔地轻抚她的背:“苗苗乖,苗苗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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