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的树已被初秋渲染,往下落,稀疏阳光蔓延进来。
鱼淼环顾着四壁挂着的书画,应了声:“解散了。”
老爷子走到洗手台边清理手上沾染的墨汁,又问:“有没有看见来给那帮小毛头们军训的教官?”
这个问题问得怪,鱼淼扭过头,纳闷道:“看是看见了……您问这个做什么?”
“这次来给大一那群小孩儿军训的,是宣江军区那边派过来的空降兵,”纪教授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就是我们这次书画展要去的那个。军训两个星期,那边说,到时候咱们跟着一块儿过去。”
那就是……跟着谢梓洲一起过去?
鱼淼克制着内心的欣喜,非常淡定地“哦”了声。
但纪教授是什么人,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看她一眼就察觉了那份企图掩盖的躁动,睨着她悠悠问道:“鱼丫头,挺高兴啊?”
鱼淼眨眨眼,笑嘻嘻地:“还行吧,兵哥哥帅啊,多看一眼是一眼。”
纪教授意味不明地“哦”了声,取毛巾擦着手,状似不经意道:“那最帅的那个应该就是你那个阿洲吧?”
“……”
鱼淼:“啊?”
纪教授:“难道不是?你微博上说人被岁月刀给蹉跎了,我看着不还挺精神。我那孙女婿儿都对他赞不绝口。”
鱼淼更听不懂了:“……啊?”
小姑娘这呆样儿瞅着着实有趣,纪教授终于笑出声。
浑厚苍朗的笑声回荡在有几分古韵味的办公室内,老爷子摇摇头,变笑边道:“是叫谢梓洲吧?小伙子昨天到的时候就来拜访过我了,样貌好,就是看着不太像个爱说话的,估计性子挺孤僻的。”
鱼淼也终于在脑子里理清了这一系列弯弯绕绕的人物关系,谢梓洲来拜访纪教授,大概是因为贺云和纪珍吧,还有就是老爷子是被邀请去他们那儿的老艺术家,部队里可能也给了他这么个拜访的任务。
至于“阿洲”,这个称呼是她在微博上分享小时候那些事儿时对谢梓洲的称呼。
“唔……他从小就话少。”鱼淼说。
纪教授笑笑,看破不说破。
正值饭点,鱼淼跟着纪教授去教职工餐厅蹭了餐饭,吃饭时聊到演讲这个事儿,老爷子说:“白天都要军训,这个时间肯定不行,我给你申请的是这周五晚上七点半,在图书馆演播厅。那个厅小,顶多容纳两个专业的大一新生,人不多,不用紧张。”
鱼淼咬着块儿排骨,点了点头。
吃完饭,纪老爷子优哉游哉打算回家,鱼淼则收到了一条短信。
谢不悦:【秒秒,来操场。】
是谢梓洲的回信。
小姑娘表情一下就亮了。
纪老爷子一看她表情就懂了。
他抚了抚已经长出来一截的山羊胡,轻咳一声:“这年轻人,晚上就没必要回去那么早了,在外面玩儿玩儿挺好的,你难得回一趟学校,不再逛逛校园?”
鱼淼也正了正表情:“您说得有道理,累了一天了您回去好好休息,我再到处走走,您别担心。”
目送纪教授离开,她转身往操场跑。
夜晚的大学校园,操场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
来这儿开会的、来这儿运动的、来这儿聚会游乐的,齐聚一堂。
T市昼夜温差大,酷暑时节不明显,入了秋之后白天夜晚的差异就变得越来越大,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摇晃的树叶显得有些阴森。
道上落了层叶子,边角泛黄。
操场人多,但鱼淼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篮球场外面的谢梓洲。
军装已经换下,穿着简单的黑衣迷彩裤,低头在按手机。
鱼淼刚跑两步,手上的手机就叫嚣起来。
她没接,一路跑到谢梓洲面前,踮脚把手机往他脑袋上一放。
嗓音清澈欢快:“别打啦,我来了!”
谢梓洲一顿,摁掉电话,头往下低了低。
鱼淼伸手接住从他头顶滑下来的手机。
小姑娘笑得灿烂,杏眸弯成月牙儿,卷翘睫毛粼粼地过滤着灯光。
皮肤很白,淡樱色的唇抿成柔软上扬的线条。
格外诱人。
谢梓洲垂眸,静静地盯着她看。
黑眸似是平静,又好似翻涌着不知名的浪。
鱼淼被他看得有些无措,眼帘动了动,她伸手戳戳他的小臂:“谢梓洲。”
男人小臂肌肉绷了绷。
他抬眸,往田径场看了眼,问她:“走走吗?”
“好啊。”
田径跑道上有人一圈接一圈地慢跑,也有竞走和散步的,鱼淼和谢梓洲沿着外侧跑道走,免得挡到里侧的人。
田径场场地大,灯光比上面篮球场和网球场的暗很多,中间的足球场上坐着一撮一撮的人,在昏暗灯光下玩儿得倒是一群比一群嗨。
鱼淼大一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和舍友们出来遛弯压马路,后来一个两个有了男朋友,她就懒得出门了,干脆窝在宿舍里画图。
还是一样的跑道,一样的初秋晚风,一样的灯光一样的夜景,只是身边一起遛弯儿的人变了。
心情也大不相同。
两人并肩,谢梓洲腿长,为了照顾她的速度,本来她就够慢了,他迈得更慢。
距离近,鱼淼仿佛能隔着不近不远的空气感受到他手背的温度。
勾得人心有点儿痒。
“谢梓洲,”她赶紧出声儿打破这种奇妙的尴尬,“你带的哪个班啊?”
“我不带班。”
“啊?”鱼淼睁大眼,抬头看他,“你们不是被派来当教官带军训的吗。”
“那是他们,”谢梓洲抬手拂了拂她有些被风吹乱的刘海,“他们带军训,我带他们。”
鱼淼理解了下:“你就是个泉水指挥官?”
谢梓洲顿了下,点头。
“就你一个人带他们吗?”鱼淼好奇。
谢梓洲眉头皱了皱。
鱼淼:“?”
“还有一个,”他淡淡道,“叫周黎。”
鱼淼“啊”了声。
谢梓洲:“怎么?”
鱼淼看了他几秒,停下脚步。
她停下,谢梓洲也没有再往前。
“我们来这边说。”
鱼淼抓起他的小臂,把人拽到一边角落里。
角落里光线爬不过来,人少,只有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偶尔有人来买水买饮料,亮着“不要忽视我”的提示性灯光。
鱼淼视线飘了飘,捡起方才的话题,坦白道:“周黎……就是那个操作失误,贺哥去救他结果自己腿伤了的人吧?”
谢梓洲没什么表情:“贺哥告诉你了。”
“嗯……”
鱼淼踌躇地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抬眸看他:“你和他是不是关系很不好啊?”
谢梓洲没说话。
“你恨他?”
“……”
静默片刻。
谢梓洲忽然说:“怪过。”
鱼淼安静看着他。
她面向着光源的地方,即便被他身形遮挡了大半,眼底还是映着遥远处一点微弱的光。
谢梓洲却从这微弱一点光里,看见了整片宇宙的星辰。
亮而灼人,仿佛能驱散他周围的一切阴寒。
他紧紧锁着这双眼,低声开口:“贺哥对我很好。”
他从小就不善表达自己对别人的善意和感谢,鱼淼以前就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如此。
一句“他对我很好”,对他而言已经涵盖了太多的东西。
分量太重。
贺云不是会向别人说自己付出了什么的人,谢梓洲也是不善表达这些的人,鱼淼便也不再往下追问。
她抓着谢梓洲小臂的手还没松开,不自觉紧了紧,道:“所以贺哥为了救他,腿伤不得不退伍,你觉得是他的错,所以怪他。”
谢梓洲:“嗯。”
顿了顿,他又说:“所以,怪过。”
鱼淼愣了愣。
心头某处缓缓放松了些:“意思就是……现在不怪了?”
“……”他眉间轻蹙,声音平而干,“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很明朗的一个答案。
“秒秒。”他轻声唤。
鱼淼:“嗯?”
“我很不好。”
鱼淼一怔,随即有些不高兴:“谁说——”
说到一半,他轻飘飘打断:“我不好。”
“……”
“我经常觉得,我可能疯了,”谢梓洲垂着眸,无光,无边黑夜在他眼底漫开,语调却很平静,像风雨将来前,突然无波无澜的海面,“我不正常。”
——“偏执这一项,他的分明显偏高”。
贺云的话在耳畔若隐若现。
鱼淼抿唇看着他,固执反驳:“没有这回事。”
“有的。”
“没有!”
“……”
男人忽然笑起来,轻声问:“秒秒,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场火灾。”
鱼淼眼皮一跳,隐隐有种预感。
“记得。”
“我当时说,火是他放的,他想杀我,这是真的,”他勾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但我那天选择回家,想杀了他,也是真的。”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