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回去啦。等这边忙完,十月十一月还要走中国国际时装周,举办地就在帝都,到时候又要打扰爷爷了。”
“那敢情好啊。”傅老爷子一拍大腿,笑道,“我让人记着呢。”
又不着边际地聊了会,话题始终没有绕到正题上。
安歌敛着眼。
她总有一种感觉,爷爷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打电话回去,他在等着她开口。
电话中,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入秋风瑟瑟。
湿润的发丝被迅速地吹了个半干,粘在后背上,睡衣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冰凉。
傅老爷子收音效果极好的手机中隐隐传来稍重的脚步声。
“爸呢?”
“在茶室。”
“哦,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是傅清霜的声音。
她卡着这个时间点回去,是要先下手为强吗?
安歌嗓子眼发紧,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
透过电话,那边似是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
傅清霜接了,她开口:“阿珩啊,忙完了?”
她的声音意思意思地压了压,但明显没有刻意压着,隔着茶室透过手机听得清清楚楚。
“忙完了就好。”
隔着道茶室的门,傅清霜的口气像极了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
“下面姑姑说的这些话呢,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姑姑也没有办法,姑姑必须要说。因为这是姑姑的责任,大哥把你交给我们,我们必须要对你尽到应尽的义务。”
“你知道爷爷年纪大了,经不住你这么折腾的。”
“阿珩你结了婚,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孰是孰非该分得清吧?我和你姑父有半点儿亏待你的地方吗?”
“你这又是何必呢,阿深是你哥哥,理应要多照顾着你一些,但你作为弟弟,也不应该这么对哥哥吧?”
“退一万步来讲,绕是你不念这份兄弟情,也该体谅体谅爷爷不是?清让离家这么多年,爷爷又当妈又当爸地把你养这么大,教你读书教你是非,你怎么就养不熟呢。你姓傅,阿深也姓傅,大家都姓傅,为了那些虚的值得吗?”
“那些虚的都是过往烟云,一朝聚散的东西,你要真那么在乎,你和姑姑说,姑姑还能不应不成?再说,这些本该都是大哥的,理应有你的不会少的,何故又教外人看了笑话去?”
静了会。
傅清霜又说:“行了,至于你和安小姐的事姑姑也管不着,管多了还落个不是。独独这事,姑姑必须要说说你,有时间呐回来和爷爷好好认个错,多陪陪爷爷!”
……
脚步声走远,通话声跟着模糊。
外面彻底静了下来。
再一次,算准了时间,就为了让傅老爷子听听这一番话。
安歌扣着手机的指关节愈发地发白,闷到心口疼。
说得什么屁话!
一家子除了陈意涵都是一丘之貉,道貌岸然又虚伪。
“傅斯珩没有错!”安歌脱口而出,“他没有认错的理由!”
傅老爷子沉默。
吸了口气,安歌揉了揉眼角内眦。
良久,安歌又开口:“爷爷都知道了?”
“爷爷很早就知道了吧。”
出乎意料的。
傅老爷子的反应相当平静,回了句:“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大家族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
他老了,不想再折腾了。
话是这么说,哪能真撒手不管,一辈子见过那么事,他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傅清让撂挑子走的时候他就做了两手准备,这才有了他以前的助理吴建安和傅清霜二分宁瑾互相抗衡的局面。
护着傅斯珩,又能护多少护多久呢,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啊。
傅斯珩若是自己不成长起来,没有能力,迟早都会被撕碎,所以当初他才狠下心顺了傅清霜的愿把他丢了出去。
和围棋一样,只有生和死。
走出来,是海阔天空任鸟飞,谁也拘不了他。
往事一桩桩,傅老爷子无声叹息。
怕安歌多想,以为自己是个坏老头子,傅老爷子又说:“丫头,你还是太年轻了。爷爷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自己的孙子有本事,当爷爷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埋怨呢?”
“爷爷啊,没你想的那么迂腐。”
“那小兔崽子的小九九,我这个糟老头子呢,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儿。宁瑾始终都有他的一份,我还没老糊涂呢!他那性格,若不是阿深招惹他,他断然不会管的。”
“至于宁瑾购物和万象广场,都是正常的商业竞争手段,没本事的才在网上散播谣言胡说八道。从古至今,商场如战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爷爷拎得清!”
安歌默默听着,抬头看着天边。
风拂过,似低语。
宁瑾是傅斯珩想要的吗?
显然不是。
“爷爷……”安歌斟酌着开口,“他不要宁瑾。”
“我知道!”傅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炸了。
安歌撩开发丝:“……”
她总有一种爷爷追着亲孙子喂饭追得满院子跑,亲孙子却不愿意停下来吃半口的错觉。
捏着指关节,安歌问:“爷爷,你知道傅斯珩他到底想要什么吗?”
问完,傅老爷子沉默了一瞬,继而拍着桌子问:“你不知道吗?”
安歌抿了抿略干的唇,她要是知道她也不会大晚上搁这里兜圈子了。
最终,傅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递道:“不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而是你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得到了多少,明白吗?”
“不……太明白。”
傅老爷子一哽。
这丫头看着机灵的狠,怎么在这方面笨得跟呆头鹅一样。
“爷爷?”安歌又唤了一声。
“爷爷长,爷爷短,爷爷在家也不来看!”
安歌再次噎住。
“行了,逗你玩呢。”傅老爷子摇摇头,“爷爷上次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安歌想了下:“记得。”
“记得就行,爷爷没有和你开玩笑,可能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一时半会没办法理解也理解不了,那不妨换个角度,试着用心去看,说不定能理解一二。”
“傅斯珩这兔崽子啊,好懂的狠,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嗯。”
后面傅老爷子又说了什么,安歌记不清了,她脑子里都是上次傅老爷子对她说过的话。
“兔崽子这是醋了!”
“你进去了,你就是他一个人的,别人看不得更碰不得。”
“不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而是你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得到了多少。”
……
挂了电话,安歌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远处的灯火。
那她到底让傅斯珩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呢?
她又给了傅斯珩什么呢?
阖上眼睛,黑暗中,安歌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傅斯珩。
斑斓的色彩,到他那里迅速褪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暗。
穿着黑色短袖的小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前面是纵横各十九道的围棋盘,黑白子错落。
年三十,屋外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
他守啊,守啊,守了很久。
老宅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人声。
小男孩困了,蜷缩在沙发中不小心睡着了,只一会,他又醒来。
窗外的寒梅枝丫被大雪压断,咔擦一声响。
他垂着腿,规规矩矩地坐好,盯着客厅里悬挂着的时钟,数着时间。老式的钟表指针滴滴答答地向前走,他的瞳孔漆黑深沉。
小男孩从小长得就精致,眉目似淡描的画,小小年纪又透着股疏远。
过了好久,一丝天光爬上窗沿,屋外还是静悄悄的。
大雪纷飞,年三十过了。
倏忽间,小男孩眼里零星的火光灭了,眼里满是清冷孤寂,死气沉沉的。
他很不舒服的模样,额头冒了一圈冷汗。
抿着苍白的唇,他动了动手指头,捻过了围棋盘上的黑子,独自一人下着。
白子被黑子吞杀。
小男孩垂下手,低着头转身,上了楼。
房间门口贴着喜庆的福倒。
在他关上门的瞬间,恍惚中安歌看见小男孩心底倒映着夫妻俩手牵手画面的镜子碎了。
碎成了渣。
小男孩还在原地,喊他们,可他们却不曾听见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夫妻俩踏入阴影中,背影消失不见,小男孩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安歌站在他身后,蹲下身想抱抱他,却怎么也抱不住。
父与母,傅斯珩有。
但他自始至终,都和孤儿一样。
有着父母的他,得到了什么呢?
世界是热闹的,沉寂的他的。
他看着傅清霜和陈远带傅周深去游乐园去电影院,去很多很多地方,而接他的总是形形色色的助理。
父母不会给他开家长会,不会给他过生日,不会给他打电话……什么都没有。
小男孩渐渐长开,眉目出落地愈发精致,他上了初中,穿着白色的衬衫校服,依旧一个人放学一个人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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