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晨阳宫出来,他们便边走边说,往饮冰阁走去。
皇帝也不说别的,就问了她些许谢怀琛的事,又详细问了她最近身体如何,饮食可有少减?末了,又叮嘱她最近入秋,好生顾看自己。
倒真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他们一路拾阶而上,两边都悬着绯红的灯笼,金色嵌香的蜡烛徐徐燃烧,一路上的风都带着名贵香料的味道。饮冰阁地势不高不低,隐于高低地势之间。雕梁画栋,梁柱上金粉描着一帧帧精细的仕女图。四面种着湘妃竹,长得枝繁叶茂,如同一堵堵墙将外界隔开,既雅致又新颖,门帘是用一般大的东珠串成,风一吹,伶仃作响。
皇帝问她:“可会下棋?”
陆晚晚点了点头:“略会些,不是很精通。”
皇帝颔首,命人摆开棋盘,道:“陪朕好好下几把,下得好有赏。”
陆晚晚轻咬着唇,抬头望着他,怯怯地问:“下得不好会被罚吗?”
皇帝见她眸中像是倒影着星辰的湖泊,顿时心情大好,朗声笑道:“罚。”
陆晚晚听他这么一说,笑吟吟地坐在皇帝对面。
两人开始下起棋来。
陆晚晚棋艺高超,比起皇帝的谋算也不遑多让。
黑子白子胶着在一起,棋面乱如星盘。
一局未了,姜河来报,说是皇贵妃和二皇子在底下候着求见。
听到宋垣来了,陆晚晚下意识脊背僵硬了瞬间。
她对宋垣的观感委实算不上好,有他上一世绑架她在先,陆晚晚总觉得这人是一条毒蛇。
凶狠,而又冷血。
皇帝抬手,示意姜河让他们过来。
陆晚晚下意识站起身,皇帝却点点头,道:“坐下。”
见他冷静沉着,陆晚晚也放下心来,缓缓坐下,观着棋局。
骆雪和宋垣缓缓走过来,身后跟着骆永嘉。远远的便瞧见皇帝对面坐了个女子,正目不转睛看着棋盘。她鬓发如云,高高绾起,高高的发髻显得她颈项修长,莹白如玉。
她穿着身宽敞的月白色襦裙。
襦裙宽大,也掩饰不住她婀娜的玲珑身段。
骆雪走上前,盯着她的背影看,想瞧瞧这背影的主人有多国色天香,到底是何等容颜。
“臣妾见过皇上。”她微微福身,嫣然笑道。
皇帝略点了下头,道:“今日是你生辰,为何没留下招呼宾客?”
骆雪掩唇而笑:“皇上还记得今日是臣妾生辰,为何扣了臣妾的客?”
陆晚晚白子落下,这才站起身,转过身向皇贵妃见礼道:“渺渺见过贵妃娘娘,见过二皇兄。”
骆雪和宋垣都屏住了呼吸,等她真正转过脸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
特别是宋垣,他怀疑得想要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饮冰阁里无人说话,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骆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朝前走了几步,想要把宋华颜看得更清楚一些,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结果,她视线里的女子越发清晰。
这是她见过两次的脸——一次是在今年端午的国宴上,一次是在宋见青入宫时。
只不过,那时她还叫陆晚晚。
“你……”宋垣也记得她,见过陆晚晚的人很难将她忘记。可他没想到她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自己的妹妹。他转动僵硬地脖子看着她:“你不是陆晚晚?“
“二皇兄安好,我是宋之渺。”陆晚晚目光柔和。
骆永嘉看到陆晚晚,嘴角抽动,她想到了惨死的阿奴。眼前的人分明和陆晚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会是两个人?
皇帝饮了口茶,道:“她年初入京,因身体不适,一直在宫外养着。你们见得少,易将她当做旁人是正常的。”
宋垣还要再说什么,骆雪暗暗捏了下他的手。她咧嘴一笑,雍容华贵:“是本宫糊涂,竟将公主认成陆大人的女儿,都是皇上太疼惜你的缘故,怕被我们多瞧了几眼。往后你要多进宫走走,免得本宫再将你认错。”
陆晚晚乖巧回话:“是,皇贵妃娘娘。”
骆雪又同她寒暄了片刻,见她和皇上这一局棋未完,嘱咐她晚上早些去玩,便领了宋垣和骆永嘉退下。
骆永嘉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战栗,那时皇上突然发难她就觉得诧异。以往皇上到姑姑宫里,见过阿奴。他并不排斥自己养阿奴,那日却忽然赐死阿奴。太奇怪了。这两个月她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以为是骆家哪里做得不对,皇上借此打压骆家。
却不知道竟是因为陆晚晚。
她被阿奴抓伤,皇上便将罪过都算在它头上。
骆永嘉暗暗垂下眼睑,漆黑的眸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阴鸷。
————
三人去后,陆晚晚轻舒了一口气,她问皇上:“皇贵妃以前见过我,陛下为何不避开她?”
皇帝支着头,双眼认真地落在棋盘上,好似并未在意她的话,半晌才回道:“朕封赏你,是因为想要你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世间,若只是让你做个缩在角落里见不得人的老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陆晚晚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在思索下一步棋怎么落,眼神认真得仿佛是决定天大的事。
“多谢父皇。”陆晚晚抿着嘴角轻喊了声。
私底下她极少以父皇称呼皇帝,因为别扭,实在是太别扭了。
每次喊他,就跟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她窘迫得快要窒息。偏生每次她喊,皇帝都分外受用,高兴得眼角微眯。
陆晚晚想,皇上大约也是喜欢女儿更多些,如今他的女儿远嫁的远嫁,和亲的和亲,就连从小宠到大的宋见青也去了淳州。他满腔拳拳父爱无处寄托,便托寄到了自己身上。
笑春不是说过吗?自己和见青姐姐有几分相似。
前些日子她给宋见青去过信说明此事,宋见青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还格外高兴,在信中一再说她乐意有她这个妹妹。
宋见青不是虚伪之人,陆晚晚见她心无芥蒂,自己也就放开了些。
总归,是哄皇帝开心罢了。
皇帝听到这声父皇,果真十分开心,爽快地落了子,道:“被出神,该你了。”
陆晚晚嘿然一笑,拈起她的白子往棋盘上一放,说:“我赢了。”
皇帝垂首一看,自己的棋横竖不通,上下都被堵死:“……”
下完一局,皇帝便带着她回晨阳宫。
走在路上的时候,陆晚晚一直在想皇贵妃的事。她有些出神,没注意脚下的路,正巧脚下卧着块石头,一脚不慎,后跟踏了上去,脚下一个趔趄,径直朝后边仰过去。身后立的华表烛台,她这一仰,恰好碰着台上搁置的木雕风灯。
皇帝见到摇摇欲坠的风灯,便赶紧去扶她,她跌得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一同栽往地上。皇帝怕她磕着碰着,迅速地将她的头和背护在怀里。跌落时,她的手带翻烛台,风灯顺势砸到了他的手臂上,左手被她压在地上,右手死死环着她,硬生生扛了一灯。
陆晚晚的背因为有他的手臂护着,并不算疼,只有脚踝稍稍崴了,一动就开始疼。幸亏正会儿正是白日,灯内无火,才没有生出大事。
“皇上?”她惊慌失措。
侍卫见此动静踏着粉底云靴齐齐过来,疾呼:“陛下!”
皇上面色猛沉,呵斥道:“下去。”
侍卫迟疑片刻,他沉目,拔高音量:“下去。”
侍卫无法,只得悻悻离开,行了几步,皇上又说:“嘴给朕锁死了,谁敢透半点消息出去,剥了谁的皮。”
陆晚晚被他护在怀里的时候,真真切切有一种父亲维护女儿的感觉。原来被父亲护着的感觉这么好,她从地上翻起来,又和姜河去扶他:“皇上,你摔着哪里了?”
皇上右臂被砸伤,微微一动,便觉入骨的疼,又恐陆晚晚担心,强忍着痛楚,道:“无妨。”
动了动,却丁点力也使不上。陆晚晚眼眶瞬间也红了:“是我不好。”
皇上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才觉得好了些,笑道:“别声张,扶我回晨阳宫去。
陆晚晚点点头,搀着他的右臂回到晨阳宫里。
皇上自个儿用作日常起居的图南殿极为空旷,里头三面环着书架,置有成千上万册书,打门口进去,倒不像是就寝的寝殿,更像是哪个老学究的书房。陆晚晚将皇上扶到靠窗的软榻落座,拉过蒲团,跪坐在软垫上帮他看伤势。被那实木风灯砸伤,那块筋骨都鼓了起来,他今儿赶巧又穿的一件窄袖常服,掀不上去。她用剪子将袖子剪开,这才看得到伤患处,肌肤都成了青紫色,浮肿了大片,光是看着就疼得紧。
她用手指沾了药水,一点一点给他涂抹,眉头皱得极紧,眼中秋波流转,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很疼吧?”
皇上为免她难过,摇了摇头,特意岔开话题,嘱咐道:“晚上到了皇贵妃那里,你不必多说话。有朕在,无人敢找你麻烦。”
陆晚晚本还忍得住,但见他现今自个儿都伤着,还要挂心她的事,眼泪藏不住,掉了两滴下来。:“我的卑贱之躯,纵是有什么事也万不能陛下和的千金之躯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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