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别的组,或是别的演员,这一镜可能就不参与了,到一边儿歇着;她呢,在镜头完全没有设计她画面的角落里,依旧躺在“向父”身下,敬业为他配戏——努力挣扎。
但也许是因为她的挣扎让“向父”不得不真花力气来压制,也许也正因为这个,“向父”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下了重手,他表情一惊。
这么大景别的镜头,他的惊讶尽管细微,也足够让观众看得真真儿地。
章瀚海叹口气:“停。老师,再来一条!”
“向父”的扮演者回过神来,有点沮丧。他深呼吸几次,调整好面部肌肉后,场记板一打,便“重振雄风”。
这一次,演员表演完美。
然而好死不死——因为天气炎热,现场空间小,人那么多,而且不是带着厚厚妆发的演员,就是鼓肌肉操机的工作人员;再加上窗户内外打的各种灯的温度,人们的体味儿便开始四散,相互交融,升温发酵——空气变得辣眼睛的同时,还招来了蚊子苍蝇。
“向父”的特写镜头里,一只蚊子不惧暴力,叮到了他怒气冲冲的脸上。
章瀚海:“……”
摄像师担心重来,帮忙扇风虚赶了一下。本来如果能把它成功赶开,只要镜头晃得不厉害,后期把这一小截剪掉、续接后面的内容,也完全没问题。
不想,点儿那么准——他指尖滚过那只插着管儿喝嗨了的小畜生,直接在“向父”脸上擦出一条血迹。
章瀚海:“……”
摄像师忍俊不禁自动停下,监视器后面的人们也都轻声笑了。
章瀚海没办法,递过一张湿纸巾,多此一举地说了句:“再来一条吧。”
白白的湿纸巾擦下演员脸上一层粉底,化妆师自动上前补了补。第三次,一条过了,质量不错。接着调用俯瞰机位拍女儿被掐晕,醒来,父女对话的剧情。
“现场安静!预备,开机!”“啪!”“开始!”
打板后,章瀚海看见监视器画面里,戴巧珊被“掐”得青筋微胀,一张脸通红,眼睛翻白,刚才踢蹬着的腿不动了。“向父”气喘吁吁放开手。这里理应有6秒窒息的停顿,然后是女儿猛抽气,咳嗽醒来流泪的镜头。
全场被戴巧珊的表演煞住。她一动不动,似乎真的没了生命迹象。
章瀚海知道她一定会来一场真正的“窒息”,然而,6秒过去了,7秒过去了,10秒过去了,那边还是毫无动静。
章瀚海无奈:“停。”
其他人松懈下来,章瀚海“小戴”两个字还没出口,就发现床上的“向父”和戴巧珊都维持着刚才一模一样的紧绷——不,准确地说,是“向父”越来越紧绷;而表演窒息的戴巧珊,“松”了。
章瀚海心下一顿,“向父”跨跪在戴巧珊身上,动也不敢动,头也不敢回,颤颤巍巍说:“小戴……导、导演,好像真晕了。”
章瀚海呼地从机器后跳起来冲进去,跟组的护师小唐也立马挤进来。
其他人不是没见过人在夏天晕菜。但这事儿出在开机第一天第一场,又是出在这么个人身上——众人面面相觑,开始神情诡秘地交头接耳。
章瀚海则有点尴尬。老演员都知道连戏的重要性不敢挪窝,在小唐对戴巧珊又掐又揉施救的时候,他没发话,“向父”也就原样跪着,一脸担忧郁闷。
章瀚海没话找话,流着汗说:“您被她带跑了吧,真下手啊?”
“向父”几乎要哭出来:“冤枉!我就轻轻挨着……我搭戏演得真的演员,海了去了!再真,也不至于能让我在这节骨眼儿上犯这种错误!导演,我没使劲儿!就算使了,也就是不留神捏了两下,嗨哟……”
小唐回头:“导演,快不行了!”
围观众人哗然,章瀚海回眼一看,戴巧珊嘴唇变白的同时,脸却黑了。额头、脸颊、脖根上,都是大颗大颗的冷汗珠子。
他心里一空,挥手把“向父”赶开:“起开起开,先别管了!”
“先别管了”是章瀚海对自己说的。因为他起先纠结的,除了连戏,还有对戴巧珊的照顾——他不希望戴巧珊重来一遍。现在事与愿违。
要是这个演员在这儿就出了事儿,以后还怎么弄!
小唐一脸严肃,放开手脚在昏迷的戴巧珊身上又按又掐。帮不上忙的章瀚海干着急,在一边陀螺似地转,时不时问一句:“怎么样、怎么样?”
小唐没空鸟他,章瀚海光是围观又无法得知进展,他越来越急。
最后,他崩溃了,像个神经病,拿着手里热汗濡湿的、卷成筒状的剧本,颤抖指向戴巧珊的脸:“怎么回事你,你你……这场戏除了晕过去,还要醒过来的你知道吗!哪有晕了就算……太不专业了!我要跟你老板……我要解约!”
第26章 对号入座
围观众人无语,就在这时,戴巧珊身体一挺,下一秒,她一声长抽,眼睛睁开,黑眼珠转了下来。
她眼睛无神地扫过一圈,定到章瀚海脸上,紧接着赔了个惨白的笑脸,哑着嗓子说:“我惹祸了?对不起对不起……海爷,重来吧?”
现场一片沉寂,章瀚海愣了两秒,回过神便一步跨上前,抱住她。
1秒后,放开,他脸色黑下来。
他红着眼睛瞪着她,咬牙切齿,却欲言又止。末了肿声肿气丢了句:“休息10分钟!”转身拨开众人,出门。
江凯旋和华曼下午双双请假,剩下的没人敢拦他。章瀚海两大步杀进电梯,冲到这栋居民小楼滚烫炙人的楼顶上。
瞥见追上来的助理小阮,他醒悟自己失控了。
这算得上稀罕事儿。
身为一个被公认“大”、“名”的导演,他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为工作情绪失控是什么时候。诚然,导演需要情绪表露,但有价值的那部分,跟他现在的状态完全不相干。
他现在更像一个一碰就炸的摔炮,毫无被视为基本的“导演的情商”。
而天台那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看见,本来悄摸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小阮也是个灵光的丫头——她立马转换策略,大大方方过来,站到他身边。
朝着远处的天际看了看,她调动声带的中音区,说的却是:“您要抽烟吗?”
章瀚海:“……”他心想,嗬!来这一手,身为她老板这么久,没想到啊!
盯着她故作洒脱的小脸,几秒后,他破功说:“来一根儿吧!”
小阮从她棉布工装裙兜里掏出一包七星,通体白色的女烟,另摸出一只小巧的、画着漂亮女郎招贴画的Zippo,煞有介事地给他点上,自己并不抽。章瀚海呢,戒烟快二十年,这会儿拿出多年前的夹烟姿势,自己都觉得怪。食指中指接触过滤嘴的那部分皮肤,联动举烟的手腕儿一块儿痛起来。
但他还是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抽了几口,就像那句话:哥抽的不是烟,哥抽的是寂寞。
一分钟后,小阮打破“章哥的寂寞”,说:“我曾经认识一位姐姐,大我半岁,乡下来的。做事非常认真,为人也很直率,喜欢研究星座。”
章瀚海瞄她一眼,静静等着小丫头能扯出什么花。
小阮冲着刺眼的太阳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小猫,笑说:“她那时候挂在嘴边的自我评价,常常是:‘我是摩羯座!摩羯座都是工作狂!摩羯座就是容易得罪人!因为我们真!讨厌虚伪!’但是,您知道吗——”
她的“您”,因为台普口音,说得反而比惯常人们说“您”更有恭敬的味道;但她问的问题,章瀚海没法儿接。只淡淡地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小阮笑容更深:“后来我们替她庆生,才发现原来她研究的星座日期呀,全错了——她根据老家的习惯,全部照阴历来算的——她其实是水瓶座的外星人啦!”
章瀚海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阮一眨眼,继续把话题拉到她想说的事情上:“后来那个小姐姐呢,自从发现自己是水瓶座后,隔天就表现出书上水瓶座该有的样子,变得活泼可爱,思维跳跃。把‘我们水瓶座就是有创意’,‘我们就是享受生活’什么的,用来替掉了原来的口头禅,而且再也不主动加班了。”
章瀚海掐灭烟屁股:“你那小姐姐就是个脑残!”
小阮咯咯大笑,水亮的眼眸让人喜欢,她点头说:“老板犀利!不过我想说的是,我觉得戴姐她用这种方式表演,可能是认定演戏只有一种路子吧——她要是能相信还有其他路子,就不会这么执着了。”
章瀚海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你听说过她之前的事儿吗?”小阮忽闪着眼睛摇头,章瀚海想了想,“她10年前,就因为入戏深……好,就当那事儿是个意外,不提了——要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她之前合作的人,还有她老板,能不告诉她吗?如果他们告诉过她,她没信,我跟她说一句,她就能改?”
小阮一呆。
章瀚海看看手表,再抬眼看看远处正渐变颜色的天际,不甚烦扰敷衍道:“回去吧!”
回片场的途中,章瀚海浮光掠影地想了一遍小丫头的建议,还有他对戴巧珊近日以来的观察。他承认小阮说的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