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两眼放空地定在那里,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从没伺候过人的俞三少只能把冰袋放在沈初的手臂上,帮他做简单的处理。看着木呆呆任他动作的沈初,似是有种叫做焦躁的情绪慢慢在心头积聚。
刚刚沈俞在电话里又急又惊,他坐在旁边也是把事情听了个大概,知道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完全没有任何说话的立场了。说实话,沈念池这样的决定,以他作为俞家惠侄子的身份,自然是应该替他姑姑高兴的。毕竟即使现在他姑姑是沈初的法定妻子,但,中国人都讲究叶落归根,人死入祖坟,那么,等到他们夫妻俩百年之后,这事可就麻烦了。现在沈念池要将她妈妈从沈家祖坟迁出来,之后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确实对姑姑再好不过。可是,他的心里并不痛快。
俞望楼弄不清自己心里的不痛快到底来自何处,是因为刚刚电话里惊慌失措的沈俞,还是因为现在神色悲痛的沈初。也许都不是,而是因为做这个决定的人。俞望楼从来都不愿意过问上一辈人的爱恨纠葛,可是,听到沈俞带来的消息,他觉得,那些情情爱爱实在让他烦心透了!
不知道为什么,俞望楼就是觉得沈念池这样的举动,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长久以来积蓄而成的选择。那么,这么多年,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煎熬,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盖棺定论,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再不牵扯万丈红尘,再不被万丈红尘所牵扯。没有人愿意已经安眠的亲人被打扰,那么,沈念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因为那不是被埋葬人真正的安眠之所,俞望楼想不到除了这个之外的其他答案。也许从俞家人找到宣城的时候,那个被埋葬的人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离婚不仅仅只是她和沈初关系的改变,也意味着她再也不是沈家人,所以,离开,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沈初,都是必然的选择。只不过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暂时被压抑住了,然后矛盾纠结茫然无助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积累,直至将她彻底击垮。谁也不知道她在生命的尽头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也许,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吧,等着看不到的未来的某一天,有个人,能够带她回家,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家,回到一切还未发生的地方!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等到了世界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带她回家!
俞望楼不敢再往下想,因为,他不敢再去猜测被寄予希望的沈念池到底是经过怎样的痛苦挣扎才能完成她母亲的心愿。她是沈家的孩子,而,她的母亲却不想躺在沈家的墓地里受沈家后代的香火,那她又要如何自处呢?沈家老爷子只怕是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吧,当年为了给池云出气,他亲手将自己的子孙赶出家门,并且掷地有声地说过他们沈家的儿媳妇只能姓池,他又怎么会同意将池云这个沈家的儿媳妇迁出。俞望楼不知道沈念池是如何劝服了沈老爷子,但,无疑这样的决定势必会伤害到沈老爷子,那么,这样对待跟她相依为命的亲人,沈念池又该是多么地伤心难过,俞望楼更是不敢想。
“你不去吗?”冷冰冰的话脱口而出,对上沈初茫然的眼神,俞望楼丝毫不讲情面地直白道:“你打算一直这么躲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人带走!”顾不上他说了这句话会对姑姑产生怎样的影响,俞望楼只知道,他就是想要这么说,不然憋在心里,他快要克制不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情绪。凭什么要让一个小姑娘去承担他们的错误,她明明是最无辜最受伤的,但她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所有事都扛在了肩上,那么,你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理由还这样退缩不前。
第222章 缘灭 下
“走吧!”何然拍拍沈念池的肩膀,搂着她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清晨,朝阳,微风,新的一天。有些人在这一天到来,有些人在这一天离开,而在这里,有个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何然将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放在墓碑前,揪着袖子替池云擦干净照片,眼里有水光划过,转瞬即逝:“小云,吃完这顿饭,咱们就回家了!”语气轻快,带着雀跃。
沈念池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何然回身与她并肩而立,沈念池才缓缓地跪下,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温柔的人儿,牵起嘴角,轻轻地说道:“妈妈,我来带你回家了!”
不知是谁哭出了声,低低的,飘忽的,虚无缥缈,然后,墓碑前溅起了一滴水花。何然猛地蹲下身,一把拉过沈念池,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自觉地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哭什么!这、是、好、事!”声音断断续续,似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不远处站着的魏强已经湿红了眼眶,高博长叹一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昨天下午小师弟突然打电话回来,说是要给嫂子迁坟,他也是吓了一跳,问了老爷子的情况,知道没事,才算放心。除了唏嘘,他也只能按着老爷子的要求,去找人来帮忙了。不管在哪里,迁坟都是大事,所以,有些流程即使是迷信,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看着跪在那里的两个人,高博觉得眼眶发酸,终是受不住地收回视线,退后几步,跟请来帮忙的人示意稍微再等等,给他们点时间。
这一等就是日上三竿,高博看着人家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只能上前去催促,然后,就听到了身后有忙乱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一转身,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由远及近。已经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何然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来的是谁,对上照片里的那个人,终是把脸上的嘲讽收了回去。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的畏首畏尾,即使只是张照片,他还是这样习惯使然。
轻轻拍了拍示意沈念池抬头,看见露出来的小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了,起来吧。”站起身,拉着沈念池站好,替她拂去膝盖处的浮尘,然后,脚步声已经停在了身后。霍然转身,十六年前,十六年后,两个男人再次相对而立,身后是彻底沉睡的池云,旁边是已经长大的沈念池。
“你来的正好,帮着搭把手呗!”漫不经心地话语,却是满满的恶毒。
即使两人早已经不是夫妻,但,就这样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池云的骨灰迁走,更让他亲自来做,沈初又怎么能答应!怒目而视,两个男人无声的较量。
何然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打量一遍,然后再次开口:“怎么?沈大少不愿意?”
“何然!”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除了面对沈念池的狼狈不堪,沈初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尤其是动怒,更是少有。可何然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更何况还是在池云的墓前,一想到也许沈念池有这样的举动,可能是受了他的怂恿,他不想在沈念池跟前失态,只能咬牙切齿地警告何然。
“不愿意就直说,不用这样咬牙切齿!”警告又如何呢,反正今天不管沈初怎么反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更何况:“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他又为池云做过什么呢!除了伤害,他没给池云留下任何东西。不,还有身后的这个小姑娘,也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留给池云的。可是,那又如何,他不是照样没有照顾好嘛,所以,现在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样子!
何然眼睛里明晃晃的意味,像把利剑直刺向沈初的胸口,似是要支撑不住,身形摇晃,被发现不对劲的高博扶住。看着犹自还在颤抖的沈初,高博有些不忍心地冲着何然说道:“何师哥,沈师哥已经知道错了,就别再逼他了!”当年的事虽然是沈初的错,但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死者固然可惜,但活着的人更是痛苦,这样十数年的折磨,难道还不够嘛!更何况,老爷子年纪大了,再也受不住打击了,大家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嘛,就当只是为了老爷子也好!
“知道错了!哈!知道错了!”何然的表情似笑非笑,扭曲得狰狞:“知道错了又怎样,他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她活过来嘛!”伸手往后一指,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打扰,顾自笑得灿烂。
高博皱紧眉头,还想再劝说,身边人暗哑的声音响起:“她已经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打扰她!”不堪重负,无可反驳,所以,之前所有的恶意他都能接受,可是,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身影,语气里带上了祈求。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何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沈初,竟然还敢问为什么,这一切还不是拜他所赐嘛!“这是你沈家的墓地,外人怎么能在这里呢!”
“外人”两个字重若千斤,生生地砸进沈初的心里,有些东西碎成粉末,随风飘散。沈初知道,何然说的没错,有什么错呢,从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起,池云就跟沈家再也没了关系,所以,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可是,他还是来了,在听到沈念池要为池云迁坟的时候,他首先想到就是不可以,所以,即便俞望楼没说那些话,他还是会来。那一刻,俞家惠完全没有在他脑海中显现,他只是想着就算是拼命也要将她留下。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呢!十六年前,是老爷子做主将她安葬在了沈家祖坟,十六年后,是沈念池要将她带回池家。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她的去留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决定不了她的到来,也决定不了她的离去,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不想要她离开呢!他想不清答案,只能希冀地望着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孩子,祈求着,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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