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航偏头看她,眸色深之又深,他扬起唇角,眼底除了她的倒影,并无笑意,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一个视频。
那是一场跳水选拔赛,画面里,他站在十米台上,纵身一跳,眨眼间,巨大的水花溅起来,连镜头都溅湿了,背景音里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迟芸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镜头再次清晰时,捕捉到的只有一道黯然离去的背影。
迟芸帆难掩震惊,她在网上看过他其他的比赛视频,不管是动作的标准度,还是整体的完成度,从头到尾都可以堪称完美,这绝对不是他的水准,她的声音都变调了:“为什么?!”
那对许远航来说是一段遥远又不堪回首的记忆。
三年前的四月,他难得放假回家,满心欢喜地想着和父母团聚,顺便分享自己即将代表国家去参加东京奥运会的好消息,选拔赛只是走个过场,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话,他参赛就是板上钉的事。
他走进小区,看到自己住的那栋楼下围满了人,指着楼上议论纷纷。
“喂,要跳就赶紧跳,别耽误时间,我还约了人看电影呢。”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急得双手都在发抖:“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么恶毒的话,也不怕夭寿哦。”
她大声朝上面喊道:“下来吧,孩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事,咱下来再说……”
许远航也抬头望去,距离太远,看不清楼顶那人的脸,只觉得他的穿着和姿态很是熟悉,认出那个人是谁,许远航目眦欲裂,全身被冷意浸透,他发了疯般拨开人群冲过去,与此同时,有人喊道:“警察来了!”
这四字就像一个开关。
静止的男人被启动了,他爬上栏杆,接着,从楼顶纵身一跃……
周围响起的无数尖叫声,盖不住许远航那句歇斯底里的“爸”,他被锁死在原地,无力地跪了下来,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流那么多的血,好像怎么也流不尽似的。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色。
从那以后,每次他从高台上跳跃而下,那个画面总会梦魇般纠缠上来……
它成了他的心魔。
许远航原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但对着她很自然就说出来了,心里似乎也松缓不少,曾经以为的无法承受之重,其实不过尔尔。
藏进乌云后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清辉遍洒,他望着海面荡漾的细碎银光,面上的表情褪得干干净净。
月光和星辉温柔地照亮夜空,也照拂着他们。
海风吹动迟芸帆颊边的碎发,她无暇去管,那样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他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讲完了,平淡得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原来,这就是他不得不退出国家队的原因,原来,这就是他这三年来所承受的不为人知的痛楚。
因为亲眼目睹了父亲在自己面前跳楼的画面,每一次跳水,都等于重复回忆那些画面,这太残忍了。
直到这一刻,迟芸帆才真正理解了许远航为什么会选择放弃过去的所有荣耀,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不会甘心的,可他已经用尽全力了,最后还是只能选择放弃。
扪心自问,如果她是他,绝对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迟芸帆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他想得到的也不会是同情和安慰,她抿了抿唇,低低地问:“你爸爸为什么会……自杀?”
“生意失败,”许远航往后仰,躺倒在沙滩上,他用的还是平静语气,“还有,撞见我妈妈出轨。”
后者是他在很久以后才无意中得知的,或许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他抓起一把软沙丢在她脚边,轻笑出声:“喂,迟同学,不要把气氛弄得这么沉重好吗?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迟芸帆也跟着躺下来,她看着头顶上低垂的星空,声线清浅:“我小时候溺过水,直到现在也没有克服心理阴影。”
曾有过一段时间,她不敢靠近河边、海边,游泳池,只要是和水相关的地方,她都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甚至到了连浴缸都不敢用的地步。
这是她的秘密之一。
同时也是她的弱点。
许远航明白了她的用意,笑着评价道:“想不到我们还挺有缘分。”
“既然这样,要来比谁先克服这该死的心理阴影吗?输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他们都太清楚那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但它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是需要付出很多,当然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
迟芸帆没有回答,她侧过身,定定地看他:“许远航,你还想回去吗?”
许远航并不意外她的问题,他的目光清亮而坚定,向她坦诚深藏的满腔孤勇:“想。”
无时无刻,在想。
那近在眼前的双眸就是最清澈星辰。
他缓缓靠过去,靠在她肩上,鼻尖几乎贴上她柔软的颈弯,他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说:“小船儿,你救救我吧。”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那场在星空下海边敞开心扉长谈,让迟芸帆意识到,原来她心底那缕光亮并未熄灭,它虽微弱,并不耀眼,但已足够照拂一个被长久囚禁在黑暗中少年。
一抹微光,就能唤醒一个黎明。
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只要它永远不熄灭,笼罩在生命中黑暗和阴霾,就会渐渐消散,曙光终会重现,势不可挡地照亮余生。
晚上十一点,两人才从海边回到南巷,从最初剑拔弩张,转变成能交换秘密互相信任,双方都迅速适应了这种相处状态变化,在迟芸帆翻上墙时,许远航单手插兜站在歪脖子树下,笑着和她说:“晚安。”
迟芸帆回头看他一眼,视线相碰,她弯起唇角:“晚安。”
说完,轻盈飘落地面。
迟芸帆回来得比较晚,以往这个时间一楼都灭了灯,今晚刚好有个佣人起来上洗手间,撞见站在院子里她,疑惑地走出来问:“小姐,您怎么还在外面?”
她应付得游刃有余:“屋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
佣人点头:“确实闷,估计快要下雨了。入夜气温低,小姐您也早点回房休息吧,小心别着凉了。”
迟芸帆“嗯”了声,上楼回到卧室,洗完澡后,并没有睡下,她打开手机浏览器,搜索“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百度百科页面出来后,她对照着许远航实际情况认真看了起来。
他亲眼目睹了他爸爸死亡,以致从那以后,他不断地在记忆、思维或梦中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情境或内容,这是典型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PTSD不是不可根治,心理治疗是最有效办法。
迟芸帆退出页面,点开微信,给许远航发了一条消息:“你会排斥心理医生吗?”
许远航回得很快:“以前看过,作用不大。”
她由这简单八个字想到了很多东西,那年他才十六岁,刚经历丧父不幸,后面又间接地影响到跳水发挥,被迫中断前程敞亮职业生涯,接连不断打击,让他陷入了深度自我封闭中,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逃避现实。
那个世上和他最亲近,为他指引方向人已经不在了,甚至成为了他心中永远过不去一道坎,此外任何人都不会感同身受,也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唯一知道是,只有逃避,才能保护自己,保护那颗千疮百孔心。
如果他潜意识里抗拒接受治疗,那么即便是再出色心理医生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愿意尝试着走出来。
迟芸帆收回心神:“要不,再试试。”
许远航:“好。”
她很快帮他约好了棉城最好私人诊所心理医生,这位戴医生刚从西班牙参加一个研讨会回来,刚好有空档。据说他在治愈PTSD上拥有丰富经验,而且他还自创了一种独特心理疗法,效果显著,当然是不是真,要试过才知道。
迟芸帆白天没空,只能把时间约在晚上,她和许远航按时来到近郊心理诊所,接待护士将他们带进一个房间,说戴医生稍后就到,送上两杯白开水后,就轻掩上门出去了。
迟芸帆在椅子上坐下,许远航坐在她旁边,长腿交叠,肆意打量四周。
几分钟后,戴医生从房间角落隐蔽小门里走出来,见迟芸帆要起身,他连忙说:“坐坐坐。”
迟芸帆也就没起,礼貌喊了声:“戴医生。”
资料上说这位戴医生今年五十二岁,但他真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头发浓密又漆黑,笑起来时眼角纹路才会出现。
戴医生随手拉了张椅子就坐,问:“你们一起?”
迟芸帆指了指许远航:“我陪他来。”
戴医生点头表示了解,没有多余废话,他直接让许远航做了一份心理检测报告,视线又回到迟芸帆身上:“小姑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聊聊?”
那双似乎看破一切眼睛因为染上几分温和笑意,而不会让人觉得冒昧反感,迟芸帆迎上他视线:“要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