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离开的沈黎还没有走远。
他背着大大的书包,跟另一个小姑娘走在路边夕阳的林荫里。
那姑娘是他们班上一个智商有些问题的残疾儿童。
陆行州听林又夕提起过她,他说她叫李小茗,养父母是一对年过五十的清洁工人,家中有些清贫。
李小茗年纪比沈黎大两岁,个头却稍矮,走路脚有些跛,被沈黎护在公路靠里的一侧,脸上泛着少女天真的笑意。
沈黎还是和平时一样,双手拉着书包的带子,装模作样地感叹:“你真好,得了六十分,我这次都只有五十九分。”
李小茗停下来,踮脚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神情严肃,说话却有些磕磕巴巴,“那当然、了,我、是要做、做开洒水车、的人呐。”
沈黎没有回答,哼哼两声,转眼又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陆行州将车停在路边,眼神随着两个孩子脚下的余光往远处走去。
车里放着他听了多年的歌,歌词嚼烂了,有些吞进肚子里,有些被落在路上,随着车轱辘一转,哗啦啦碎了一地。
李文瀚这人年轻时是个文青,小时候喜好装老成,等年纪大了些又开始怀念青春。
几个月前陆萌怀上孩子,他看着照片里模糊不清的轮廓,哭得像个娘们,半夜三更,写下了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他说——儿子,好好长大别害怕,这世上没有人永远年少,可永远有人在年少。那么多笨拙的纯情迎面扑来,春风十里,最像此刻臭不要脸的你。
陆行州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年少的自己。
他对于数字的记忆力惊人,可对于感情却总显得木讷。
三十二岁的男人,没有亲情的牵绊,没有爱情的惦记,偶尔会想起的只有少年时期自己在母亲老家枣村过年时的些许光景。
那时北方各地飘着漫天的大雪。
只有枣村意外地放了晴,大家伙儿穿着轻薄的棉袄,不知冬日寒苦,有钱的兜里揣着砖头似的大哥大,脸上扬着农民企业家憨厚的笑脸。
大人带着孩子走街串户,手上提着几斤白酒,里头一半儿是酒精,一半儿是冰水,喝下去有如炸、药,浓烈得像每家每户窗台上散不去的热气。
那是陆行州唯一一次离开城市和母亲、和姥姥一起过年。
那是一九九五年温暖的冬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她们过年。
太阳很快就落了山,城市霓虹灯起。
陆行州靠在驾驶座上,看着沈黎和李小茗走上二三五公车的模样,从陆萌和李文瀚那里吃完饭回到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陆行州现在住的房子不大,在青大的家属区。
屋子有些年头了,当初学校分给他母亲,空置多年,现在,又到了她儿子的手里。
陆行州以前从不相信命运,但年过三十,他也不得不承认,人生有时真的就是一个圆。
就像过去他母亲没有研究完的课题,他继续研究着。
过去他母亲没有过完的生活,他继续平静地过着。
而过去他母亲一辈子没有追求到的爱情,他也在继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陆行州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怎么样,他一向不是一个喜欢凭空假设的人。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走上小学教室的讲台。
张老师的班级女生占大多数,所以在小姑娘们明亮愉快的眼神中,陆教授第一次教学可谓成功无比。
沈黎一整节课都有些心不在焉,下课后又一次被张爱玲喊进了办公室里。
陆行州放下手中的课本,走到张老师办公桌旁,翻开最顶上那本沈黎的作文簿,看着里面歪歪扭扭的小字——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
清蒸的最漂亮,盐焗的也美丽,大灰狼的口水流下来,打湿了我梦的枕头。
他偷偷靠在我耳边上,说兔子其实是不会有翅膀的。
我摸了摸他摇晃的大尾巴,笑话他可真是个小俗气。”
张爱玲教育完沈黎转身过来,看见陆行州的模样,笑着问:“陆老师你喜欢看孩子的作文?”
陆行州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问:“二年级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张爱玲笑着回答:“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这个啊,应该是沈黎同学的妈妈写的,沈小姐经常这样子,她是个很可爱的家长。”
陆行州伸手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面色平静的往外走去。
张爱玲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陆老师下节课是你?”
陆行州摇摇头没有回答,他靠在办公室外的白色墙壁上,抬头望着楼中央的那一小片天空,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尾椎处摸了一摸,接着回过神来,皱着眉头试图掩下嘴角的一点笑意。
他的思绪像是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嘴里却依然不耐地轻叹着:“啧,俗气。”
☆、第3章
好在此时上课铃声已响,走廊上没有学生们嬉戏打闹的身影。
林又夕从不远处空荡的楼梯口上来,胸前的运动服开了一半,右手插进散乱头发里,低低往下勾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林老师是陆行州回国之后难得喝过一杯的男人。
他是教体育的,平日里拿着无关紧要的薪水,教着无关紧要的东西,不露痕迹地实现着自己无关紧要的人生价值。
他爹林湛是九十年代北城有名的走私犯,年轻时呼风唤雨,如今老了却只能被统一划分在老混混的行列里。
老混混心怀愤恨,入狱十六年,林老师不常去看他,说到底,他烦他,老家伙下边的东西不中用,直到现在也没能想起林老师到底是从哪个女人肚子里蹦出来的。
林又夕觉得自己命运多舛,拉着陆行州吹下两瓶酒,就开始有些伤春悲秋的情绪。
他说:“陆老师,我有时觉得,自己这条命真是硬得有些不合时宜。你看我虽然长得孔武有力,但其实内心十分脆弱,往树下一站就有黛玉惜花的忧郁。但我没法儿跟人抱怨,因为我是好公民,我喝一百度开水也泡不化的毒牛奶长大,工作之余就爱抽两口没有工商许可的冒牌香烟,寂寞空虚了从不祸害社会,只睡有原则有信仰、不收钱绝不上床的明白姑娘。”
他这话说得脉脉含情,就像他深刻的五官,看起来浓墨重彩、爱憎分明。
陆行州抬起头,从烟雾缭绕里辨别出林又夕眼泪与哈喇子齐下的脸,似乎感觉到他下一刻就要仙去。
好在林老师酒量奇差,一觉醒来,旧事全忘。
他这时靠近办公室,抬头瞧见陆行州靠在墙边上的模样,勾嘴一笑,难得拉扯出一丝羞涩的表情。
陆行州看见他从裤兜里掏出来的半包烟,心领神会似的,迈步往走廊尽头的阳台走。
两人靠在男厕所外走廊的水泥台上,一人手里夹着一根烟,也没有说话,就那么点燃了,面色平静地望着楼下的孩子。
陆行州在美国时不常抽烟,因为他那时不觉得自己有苦恼。
可如今回到国内,他突然发现,男人抽烟,其实是并不需要有苦恼的。
两人在走廊“禁止抽烟”的标语前各自站立着。
他们背后是刚刚翻新过一次的男生厕所,每一个茅坑都为祖国的花朵精心打造,表现出学校领导不脱裤子绝不放屁的良苦用心。
可林又夕毫不在意,在他眼里,男人的感情想要得到升华,不能不干点儿被人戳脊梁骨的坏事情。
像他和陆行州这样在学校找个地方抽烟、污染污染环境就特别有意义;要是年纪再小点儿,他们也可以互相讨论讨论怎么花言巧语骗取女孩儿的芳心;倘若连情/欲也不懂,那就只能自娱自乐,脱下自己的大裤衩,抓着人家比一比小兄弟。
陆行州受到感染,看着操场上的学生,心情也有种说不出的愉悦,甚至在一个小姑娘跳远摔倒时,他还十分难得地轻笑出了声。
说起来,男人在臭不要脸的方面到底天赋异禀。
林又夕将身体靠过去一些,指着楼下那摔倒的小姑娘,看起来喜上眉梢:“那姑娘是张校长的孙女,张校长你应该记得,早上开会见过,她的眼睛尤其大,像金鱼。刚才我给她孙女儿上课,这丫头见人就说你长得好看,特别像明星杨子义。”
陆行州平日里不追星,也不觉得与明星长得像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他手指轻敲台面,回答得意兴阑珊:“我没有给她上过课,也没有兴趣应付小丫头。”
林又夕干脆在阳台的水泥面上趴下来,嘴里啧啧地咀嚼着:“但陆老师,你长成这样天生就是该站在所有人目光下的,就算披麻戴孝也像神仙,女人看了难免把持不住。”
陆行州听完这话,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下巴。
皱眉表达自己的疑惑:“你又不是女人,你怎么知道她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