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在等他。
法槌的敲击声很有穿透力,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膜,许多靠着椅背的人不由得凛然坐直了。
法庭流程一项一项地进行下去,卢定涛冷静地坐在席位上,他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审判席上,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向被告席飘去。
卢杰瘦了一些,样貌却没有变化太多,唯有一双光采不再的眼睛让卢定涛觉得陌生。从到庭开始,卢杰没有看过儿子哪怕一眼,也不回视旁听席上受害人家属们怨恨的目光。
他就那么空洞地望着前方,轮到被告人回复了,才开口确认事实,语调也是呆滞的,整个人就像一棵由内而外被蛀空了、坏死了的枯树。
审判长按照惯例问:“被告人卢杰,对于出庭人员是否申请回避?”
一直纹丝不动的卢杰终于缓缓转头,他环视四周,将目光定格在卢定涛身上,僵死的面部肌肉呈现出微弱的表情来,那双浑浊得无可救药的眼里,似乎强压着无尽的复杂情感。
“有。”
第六十章 告慰(全文完)
发布时间:2018-09-30 15:58:07|字数:4500字
——
二零一七年秋,距离那次连环杀人案公开庭审,已经过去了半年。
卢定涛是在事后流出的庭审记录里,看到卢杰在法庭上的供词的,那些记录与卢杰亲口对儿子所描述的事实基本一致。中级法院一审宣判,卢杰被判处死刑,卢杰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再上诉。
那之后,卢定涛去狱中探视过父亲几次,卢杰却都拒而不见,于是卢定涛不再强求,他托狱警送进去了一些生活用品,也没有忘记带上卢杰最爱的两部书——一本是记录孔夫子及其弟子言论的《论语》,另一部是记载魏晋名士谈玄论法之事的《世说新语》。
事件的热度,消散得比卢定涛想象中更快。庭审是在初春三月进行的,就在宣判之后的四月底,中国的首艘国产航母下水,消息轰动了国内外,九月,“复兴号”正式运行,又一辆中国长龙开始穿梭在京沪之间。
国际上,难民问题再度引发了公众讨论的热潮。曾经被西方世界授予一顶顶橄榄桂冠的女性政治家昂山素季,因对待罗兴亚难民问题的强硬态度,而在各方非议中跌落神坛。
人的一生,不过是蜉蝣的一瞬,天地和万物就这样静静地观望着快镜头一样的沧桑变幻,而愚冥的人啊,总要将自己内心的崎岖外化,以为世界的乾坤艮巽与震离坤兑,会因为某个个体的心绪而停止周转。
卢定涛和向娅枝最早走到了一起,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曾经预料的那样步步恶化,上一代的恩怨,终究没能阻挡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牵起彼此的手。
卢定涛收到一家互联网金融创业公司的邀请,对方诚恳求贤,希望他们能去位于南方某大都市的公司总部任职。
向娅枝没有过多地犹豫,她说:“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
已经复婚的向爸爸和向妈妈听闻了这个决定,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向妈妈望着不再年轻的学者丈夫,她笑了:“孩子,的确是鸟儿。”
向爸爸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看妻子,又转向女儿:“你放心去吧。爸爸妈妈不做皇帝,不会再用金笼子,伤害眷顾我们的美丽夜莺。”
娅枝辞职的那一天是礼拜五。同事们提议去KTV为她的“解脱”庆祝,到了约定的地点,娅枝才有些惊讶地发觉,自己这一年里结识的好朋友竟然有如此之多。想到这儿,娅枝不由得拿起话筒,她向所有人坦白自己曾是个别扭的孩子,她不肯上学,害怕上台演讲,受同学孤立欺凌……
有人善意地起哄:“完全看不出来诶,娅枝明明就是超有能力的女强人好吗?”
娅枝笑了,她丢下话筒高高地举起手掌,让每个人都看清那道深长的纹路:“你们知道吗,据说我,有贵人运。”
“我的贵人陪伴我走过整个前半生,他改变了我,让我有了更多的贵人,有了你们。”
有人发问:“你的后半生呢,贵人去哪了?”
又有人推搡前一个人“你怎么听不明白话呢?人家娅枝说的当然是卢经理了。”
许多同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俩太肉麻了吧!”
贵人助我前半生,我伴贵人度余生。
那个夜晚,起初没有人流露出哀情,她们都默契地欢笑着,抱怨自己工作任务繁重,抱怨国企生活枯燥,还有人感慨自己母胎单身。甚至,有人递去手掌,央娅枝帮忙看看感情运势。
她们说,办公室里没有人不羡慕娅枝的,她们祝愿娅枝远走高飞,功成名就之后千万勿忘旧交。
然而酒过三巡之后,便有人落了泪,问她“怎么了”的那个人偏偏也喝多了,在情绪感染下跟着哭了起来,娅枝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身边的人们忽然间就集体伤感了起来,平日里最大大咧咧的马天天哭得最大声,简直像是在哀嚎:“娅枝啊,不要走好不好,她们骗你的,远走高飞有什么好的啊!”
“你能干,漂亮,上司看重,反正,哪哪哪都好!”马天哭得猛,说话也断断续续:“留下来,机会都是你的,你不走,没人会说你和卢经理什么……”
“天天!”有人急忙将她打断。
“没事的,没事,啊。”娅枝轻轻地拍打马天天的肩膀,答应她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再受卢定涛欺负,絮叨着,自己的眼前也起了雾,雾又化成了水,滴落在手里微抖的酒杯里。
从KTV出来以后,娅枝接到了明芳的电话,明芳说,她毕业后打算回到L市的古生物研究所发展,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只可惜要等到年底或者第二年初才能动身,恰好和卢定涛他们错开了。
“上次一别,一直很想见你们一面。”明芳有些惆怅。
“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娅枝在电话里劝慰道,她又问:“古生物与地质研究所,是驻守在戈壁滩上的那个机构吗?西部的生活很苦,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从小苦惯了,却对物质并没有很大的欲望,不过,从深山里出来的孩子精神上,大多数是真的枯竭怕了,在学校里拼了命的学知识,毕业了,也只想为了梦想奋斗一辈子。”
娅枝一直以来逗很敬佩明芳,她听说,明芳最终还是将那两万元捐了出去。
娅枝觉得生活好似一座柳岸花明的园林,处处有机关莫测的变幻,如今,她走过曲折的草径,来到映着天光云影的池塘边,回过身才发现,那些和她同行过的人们,也都在生活上更上了一层楼。
和畅在学校成绩不错,她像高中时一样活跃,还在校学生会里任职;阿三最近忙于考证,他生性懒散,现在的老板却十分欣赏他的机敏,热衷于教育他良材不可浪费、要好好地思求上进。
梦姨因积极配合治疗,病情获得了明显的好转,休假的这段时间里,娅枝担负起了照顾梦姨起居的责任,梦姨爱跟她絮叨年轻时候的事,娅枝暗暗地想,哪怕经历了巨变,梦姨还是有保养得这样好的容颜与甜美的声音,她年轻的时候,不知是怎样一个美人呢?
向爸爸和向妈妈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二十年之久的隔阂,娅枝家中的发财树和散尾竹成为了最大受益者,换了土壤的植物枝茂叶荣,向妈妈却还是抱怨丈夫偏心散尾竹,瞧见他给竹子施了什么肥,她也绝不让自己的爱树吃亏,不但给它施肥,还费尽心力地爱护着,绝不允许丈夫和女儿碰落哪怕一片叶子。
娅枝笑父母变作了老小孩,各不相让。
这些人,谁不曾在困顿之时哭泣抱怨,自觉走投无路了呢?可生活它从来就不是无途的深渊,光亮总有穿过云翳、照进来的时候。
娅枝也很久没有见过路菁和Sergio了。
路菁他们的名气愈来愈盛,他们的乐队在世界各地巡演,娅枝在一本艺术杂志上看到了路菁的写真,她买下了它,翻开来细细地阅读那篇访谈,访谈里提到了路菁四岁时目击的那件案子,提到了征服大提琴的驯悍情结,在末尾,路菁真诚地感谢了Sergio和一路相伴的朋友们,她说,你们使我看见自己。
娅枝合上杂志,她感悟到人与人的聚合分离,就是彼此看见、彼此映射。正因为六十亿人有六十亿中不同的人格,每个个体才有机会成就独一无二的自我。
卢定涛和娅枝计划动身的时间是十一月,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娅枝就要登上平生第一辆没有父母陪伴的火车,去南方的广大天地里闯荡了。
“其实,我一直很怕过生日。”娅枝和父母、卢定涛围坐在烛光前,她袒露心迹。
“我知道。”卢定涛并不惊讶。
“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卢定涛起身关掉了所有的灯,又从容地坐下:“但是,从察觉到你的心事起,我就很自责小时后鲁莽的行为。”
三个人都笑了,只有娅枝轻轻撇嘴,她可没看出卢定涛对“打屁股”事件有过丝毫后悔的表现。
娅枝小时候怕过生日,因为生日之后再过几天,就是娅叶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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