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初多亏有孟老师出面,得以让我与太丰娱乐顺利解约,不仅替我垫付了一大笔违约金,还安慰我不要因此有压力,“你才二十岁,不要活成苦行僧,事业刚刚扬帆起航,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打起精神来。”
这一番鼓励,着实令我动容,情不自禁对他推心置腹,当时我准备搬出原本住的公寓,却不想搬回外公外婆家,不想家人知道我落得这个下场,他们只需记住我离家前,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顾好自己,会挣很多钱回来的模样。
孟老师听罢,对我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家有空出的房间。
孟老师的家是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派英式联排别墅,其中一栋,比半山的别墅要便宜多了,不过,花园洋房的韵味浓厚,石膏白的墙,简洁的屋檐,对称的开窗,一切都是那么优雅稳重。你可以在清晨,煮一壶咖啡,让香气充满整间面朝小花园的阳光室,再选一片你钟意的黑胶,放上唱片机,享受远离车水马龙的迷人一刻。
可他一个人住,纵使惬意,偶尔也会觉得寂寞,很想养只猫,却又对猫毛过敏。
就这样,我搬进这里成为他的猫,不对,是住客,从没缴过租金。
在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段日子之后,我发现他不管是合上电脑,还是合上书,他使用过双手,就必须清洗干净。他过于频繁的洗手,让我忆起在MV拍摄现场见他与人握手后,用湿纸巾仔细擦手的举动。
我没想探究什么,孟老师自己忍不住跟我聊起往事——他的家人不支持他的歌手梦,一定要他学医,否则家门一关,让他在外自生自灭。那时,他才入行拍成一部戏,挣得钱不够租房,也没有遇上好心肠的老板,只好去睡麦当劳,实在睡不下去,只好去学医。
那些居无定所的日子,给他带来的不安、疲惫和迷惘,他始终难以忘怀,恐怕要带入棺中,使得他与家人的关系至今都不太融洽。
虽然他没有做成医生,却养出医生的习惯,尽量让双手保持干爽洁净。可我觉得他这个习惯是天生的,因为他的解压方式,就是整理和打扫。
他喜欢家里像个博物馆,家私摆放有序,纤尘不染,恨不得用玻璃罩将所有摆件装饰罩起来。
只要我在客厅看书、上网,无论做什么,他的目光就会紧盯地毯,找到一根头发都有成就感。最开始我也小心翼翼的,但是令人身心放松,甩开约束的地方,才叫‘家’嘛。
久而久之,我就被盯习惯了,而今我喜欢趴在天鹅绒的沙发上,一边捏着起司三明治一边看书,完全可以无视他。
除了热衷保洁,孟老师还特别抠门,事例如,我在拍摄杂志时认识的主编,从法国寄来两盒名牌巧克力,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巧克力的美誉,一磅要一百美金。
再漂亮的巧克力,仍需要人品尝,就算你不吃掉,它也会过期。可孟老师呢,偏要当收藏品摆着,不让我吃,理由是,“你马上要到内地拍戏,嘴巴养刁了又买不到这个巧克力,怎么办?吃点超市买得到的。”
“我可以网购。”
他没有说辞了。
当我将巧克力盒上的丝带解开,他忽然灵机一动,“嗳,你不减肥的?”
“陈导讲我太瘦了!”
矛盾的是孟老师又很热心慈善,这方面从不吝啬,早些年做过慈善机构的会长。每年放寒假之前,他都要带着新年礼物,探访他捐助的视障儿童学校,次日我要赶行程,只能在前夜陪他一起将他的新专辑贴上盲文贴纸。
我留意到他有个小小的习惯,每贴一张贴纸,就在上面轻轻拍两下,一种嘱托似的。
第5章
在我签入孟生平的得胜影视公司之后,他便将我托付给他的老友张芳芳,我叫她“芳芳姐”。
芳芳姐从前是太丰娱乐的艺人总监,赫赫有名的金牌经纪人,她与太丰是和平分手,现任得胜的电影监制,以及我的经纪人。
虽则我们都是从太丰离开的人,但是称不得一声“好巧”,太丰集团本就占据香港这一方天地,你叫得出名字的歌星、影星几乎都是太丰旗下的艺人。正因这样,孟生平创立公司之初,已经瞄准内地。
在芳芳姐的安排下,我一年只接一部戏,她说一个演员要有神秘感,过度曝光自己就是变相贬值,越是少见的东西,才越有窥探的价值,越能给人带来新鲜感和惊喜,而我的形象非常适合走这样的路线。
孟老师也坦言,当初帮我‘脱离苦海’,还是因为他经纪人的一句感慨,“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她要是改行就可惜了。”
老天爷赏我的这一口饭,不是我有多么八面玲珑,是我身上有大银幕需要的味道,他说不上来,但他有一种直觉我在内地会吃得开,便想赌一把。倘若我做不成他的活招牌,就要做他的摇钱树,摇出的钱再拿去栽培他钟意的新人导演。
“你想让我去拍三/级片?”我错愕地问他。
“三/级片能挣多少钱?现在最挣钱的,是内地的IP剧,先雇个公司把你炒红,再叫你同时接三部戏,钱就到账了。”
“同时接三部戏,我没有累死,拍出来也会被观众骂死。”
“越多人骂你,你就越红,这是良性循环。”他接着叹一口气,“其实,你现今赚的,不如我的这个方案赚得多。”
听得我只想避开这个唯利是图的老男人。
不过,为时已晚,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已有三年,工作之外的时间,孟老师教我弹吉他、弹钢琴、作词作曲,他叫我不要闲着吃饱了就睡,要充实自己,但我有负所望,只学会了打麻将,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上一个除夕夜,我回了趟外公外婆家吃了顿团圆饭,又带上家里做的点心,回来陪孟老师过年,收到了他的利是(红包),我兴奋地拆开,里面只有十元,去年还有五十元呢!
堂堂一代天王偶像,给小辈包十元的利是,我怎好意思说给别人听?
他振振有词,“你懂什么,十元十元,十全十美,多美好的祝福。”
其实,去年年中的时候,我欠他的违约金已经结清了,然后我说想在上海租个房子,因为我喜欢上海的天气,和带着一点花露水香气的小资风情。
孟老师欣然同意,想得也很美,少了我,家里地板上就不会再有头发了。
我的第三部 电影杀青,习惯性地乘机飞回香港,落地才记起我进组之前,刚刚搬到上海。一想,孟老师家里也有我的生活用品,我就回去住上几天再说。
当我绕过别墅外的女儿墙,隔着铁艺门,就瞧见里头十分热闹,有好多各司其职的人,还有拍摄的设备。原来是有个电视台节目来做孟老师的专访。
我和孟老师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们住在一起的事实,只是尽量不提。因为即使现代人的观念开放,我与他也差着一辈,他还很明确地表示自己是不婚族,但毕竟是两个公众人物,非亲非故住在一起,总归是授人口实,所以我有了点积蓄,就准备搬出去。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我也只得拎起行李箱走进去。
孟老师反应自然地介绍起我来,还开玩笑说,“三年前,我是她的老板。三年后,我是她的奴隶,每天追在她身后说,‘小姐,能否把你的房间收拾一下?’”
玩笑过后,他有些认真地说我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只要他把我看作女儿,我同样知恩图报。
在镜头前,我搭话,“亲兄弟明算账,我出场费很贵的。”
太阳落山,节目组收工,风卷残云般离去,孟老师的经纪人前去送他们,整间屋子忽然安静下来。孟老师一边将家私摆回原位,一边问我,“你晚上吃什么?”
我答随便,又说,“要不,我还是搬回来住吧?”
他惊奇地说,“你又被人甩了?”
“没有!”我坚决否认,并且强调,“我还没有要谈恋爱的打算,而且我和方柏安,是我甩他!”
他兴致不错地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我想,等孟老师老了,等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没有亦可,顺其自然,反正我的名字叫‘亦可’,等我们渐渐无人问津,就可以一直住在一起,大年初一拜黄大仙,初二看赛马。我会为他养老送终,永远做个善良的好孩子。
从业以来,帮助过我的人有很多,证明我的运气太好,所以我想感谢的人太多,先顺顺思路,挑一个离我最近的人说吧——我的助理,她姓童,一般情况下我叫她“童童”。
童童是从我出道起,就陪着我一步步走来的人,她是太丰娱乐公司帮我聘请的助理,老家在成都,上中学时举家搬至香港,来得比我早,粤语说的却没有我好,得知我是内地人,一阵欢天喜地,跟我交流都是普通话,经常蹦出一、两句方言来。我的语言天赋不俗,还没有如歌中所唱“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已熟练掌握了川/普(四川/普通话),而且对她自家腌制的泡菜念念不忘。
当我告诉她,我要离开太丰的时候,她毅然选择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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