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澡把谢长风洗透了,身上带着椰子香,弯腰穿裤子时露出的一截小腿雪似的白,就是暴露在外的皮肤看着吓人,手脚都有冻疮,又红又肿,脸上也有皴裂。
但这娃生得是真好看,秀气文静,被热水泡过的眼睛比刚才更亮了些,像浸在水的黑葡萄。
谢长风穿好衣服,伸开手臂看了看,大小正合适,她极少能穿新衣,激动得不行,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咬着唇轻声跟张婶道谢。
好看的人笑起来更好看,像花骨朵绽开了一样,看着就让人高兴。
可惜这娃生错了性别,这要是个女娃,得惹多少男孩喜欢哦!
张婶遗憾地想着,领着穿戴一新的谢长风往楼上走。
“这还是明朗小学时的衣服,你先穿着,过两天夫人会带你去买新衣服。我家夫人姓严,叫她严阿姨就行。
“嘴要甜点儿,眼睛里要装事,人家费老劲把你从乡下接过来,管吃管住的,得随时念着人家的好,知道不?”
谢长风不怎么出声,但张婶看得出他把话都听进去了。
把谢长风送到书房门口,张婶就不再往前,敲了敲门,“夫人,谢长风来了。”
说完,把谢长风推进了门里。
书房里很暖和,比围着火盆还要舒服的暖和,热烘烘的空气让房间里变得不像冬天了。
谢长风悄悄扫视了一圈,眼神落在墙角的立式空调上,暗自记了下来:空调越大越暖和,小肖老师说得没错。
严宝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书,见人来了,略探起头,淡道:“过来吧。”
她的声音是谢长风从没听过的轻柔,像鸽子飞过时落下的一片尾羽,让谢长风走路都不敢发出声响。
“严阿姨您好。”
严宝华抬头,把谢长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浮出点笑意。
“长风。当初就是喜欢你的名字,看照片人也长得干净,才选了你。坐吧。”
谢长风动作很轻,落座时真皮沙发都只发出一声轻响。
严宝华拿开手里的书,俯身给谢长风倒了杯茶。
“陈秘书应该都跟你说过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到高考结束,如果考上211或是985的大学,学费、生活费我们也可以给你解决。老明资助了你们十年,也是有感情的,希望你不要愧对我们的爱心。”
“一定不会的。”
谢长风垂着头,双手成拳放在膝上,是个极谦卑的姿势。说话时,她也不敢抬头看严宝华,眼神直直盯着面前的那杯热茶。
“2009年6月18日,那是我们第一次拿到资助金,当时我们学校的校长跟老师都哭了,因为我们六个人能留下来继续念书。那一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长风说得很慢,语气没太大起伏,但拳头却越握越紧,指关节已开始泛白。
“从八岁到十八岁,每一天我都很想来看看你们,向你们当面道谢。这些钱的每一笔支出,我都记了账,小肖老师说写信的时候不用提,我就没写,账本我全带了,您随时可以看。所有的钱,等我工作以后,会加倍还给你们。
“都说养恩大于生恩,在我们六个人的心里,除了亲人,你们是最重要的,有的父母都没有你们重要,尤其是明伯伯。去年村里人想给明伯伯立个神像,被校长拦了下来。”
“神像?”
严宝华忽地一笑,低头喝了口茶:“你们还真有意思。那些钱只是以明守鹤的名义捐的,每月打款转账的人是我。”
谢长风一愣,抬眼看了看严宝华,她笼在落地灯的黄光里,像加了个滤镜,皮肤都显得细腻起来,衬得五官有接近满分的周正。
严格来看,连明朗的相貌都比不过面前这孩子。
不过就是没气质,神态中带着乡下人的呆傻。
严宝华笑了笑,继续道:“不说这些了。这个寒假你可能要找明朗要些参考资料,这边的教学应该比你们那儿难很多,寒假补一补,开学后才能跟上。
“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他们说你是落在谢家湾的金凤凰,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男孩子,别让你老家人失望。”
眼前严宝华就要起身结束对话,谢长风心里一慌,扑通跪了下去。
“严阿姨,”
谢长风急促地换了几口气,抖着声说道:“我、我是个女的。”
严宝华顿时愣住了,再次将谢长风打量了一番,疑惑地皱起眉:“资料上不一直说你是男生?”
“当年、当年给县里报资料的时候,就我一个女的,校长怕、怕城里人不愿意浪费钱给一个女的读书,就把、把我资料改成了男的。”
说到最后谢长风已哽咽了。
严宝华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信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们这算欺上瞒下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
谢长风开始跪着鞠躬,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我们没想瞒着,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们。这次你们挑人来省城,我是不想来的,可、可全村就我有希望能考上大学,我……”
谢长风的头狠狠磕上地板,带着哭腔低吼:“对不起骗了你们这么多年,求求你们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不要赶我回去!”
严宝华被她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缓缓靠向椅背,眼神冷淡了下来。
“先起来,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贫困山区为了抢救济使手段,她也不是没见过,只是真没想到花了十年的钱却被蒙在鼓里,虽说不是个大事儿,但攸关诚信,在性别上就能作假,其他还有什么是真的?
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不是明守鹤陷入名誉危机,明家也不会想到把这几个学生拉来当筹码,既然来了,就不能再送回去,学校媒体都打点好了,这场戏得做足。
是男是女真不是重点,但自家是个儿子,莫名找来个女孩住在同一屋檐下,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
严宝华的眼神扫过谢长风的短发,和她几乎没有起伏的前胸,稍稍放下心来。
就半年的时间,忍忍也便过了。
“这事儿你别跟任何人说,包括这家里的每个人和你明伯伯,听懂了吗?”
见谢长风点头,严宝华继续吩咐:“自己穿着打扮注意点,冬天还好,到了夏天别让人看出来。
“去学校了也别想着交朋友,少说话多学习。你跟明朗同班,避着他点,记住你的任务只是学习。”
谢长风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不停地点头,严宝华见她这样也发不出脾气,又叮嘱了两三句便把她打发走了。
谢长风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带上门,走到走廊拐角,悄悄把泪痕擦干净。
就在她转身想要下楼时,余光捕捉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明朗正倚在走廊栏杆边,神情冷漠地看着自己。
他换了一身睡衣,衣袖挽至肘间,手里拿着听可乐,耷在额前的刘海还染着湿气。
谢长风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想起严宝华的话,冲明朗点了个头就想走开,谁知明朗将她上下一扫,微扬起下巴,语带不悦地问:“你穿着我的衣服?”
第4章
谢长风一怔,急忙想要解释,“是、是”了几声,到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对不起,我马上脱下来。”
“哦不用,”
明朗喝了口可乐,走近两步仔细端详:“这是我小学穿的了,没想到还在。”
小学?
谢长风低头看了看几乎全新的运动服,有些吃惊,原来城里衣服的质量竟然这么好,放多少年都不会坏。
刚才在门外,明朗没用正眼瞧谢长风,现在才发现这人又瘦又小,身高连班里的女孩子都不及,怯懦地缩在阴影里,像街上的流浪狗。
明朗收回目光,淡道:“合适你就穿吧,应该还有别的,叫张婶都拿给你。”
当面接受馈赠,总是难堪的,谢长风脸涨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个谢谢。
明朗的每日一善到此为止,掏出手机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谢长风看见他玩手机,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几秒后,轻声开口:“明朗哥。”
“?”
明朗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着谢长风:“你叫我哥?”
“你比我大几个月。”
谢长风眼神一躲,不敢跟明朗对视。
明朗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剑眉一挑:“有事?”
“想请问下,你们这里有‘喂飞’吗?”
谢长风普通话说得挺标准,就是声音小,最后半句几乎听不清了。
明朗疑惑:“什么飞?”
“喂……达不溜-哎-哎服-哎,可以上网的那个。”
明朗想了想,才弄明白谢长风的意思,“你说WiFi?有,用户名是‘明朗’的全拼,密码6个8。”
谢长风听完点点头,冲明朗笑了笑:“谢谢,我就发个视频,不会用很久的。”
等谢长风的身影消失后,明朗才耸耸肩,趿着人字拖回了屋。
从山区接个贫困学生来家里住,这事儿几个月前,严宝华就跟明朗说过,还问过他的意见。
他没意见,只要不打扰他的生活,明朗对这个家的任何决定,都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