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当夜,萧如山悲痛交加,怒火攻心,病倒在床。
三日后,萧如山逝世。
.
萧家一门双丧,出殡那天极尽隆重奢华,与去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遥相照应,一悲一喜,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场葬礼上,萧家子女披麻戴孝,守灵祭奠,唯独不见萧瑜。
她病了。
萧子显死后第二天她就病了,她觉得是前一晚上连夜奔波着了凉,当时要是听梁瑾的话把外衫披上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梁瑾叹了口气,把她额头上半干不湿的汗巾重新用冷水打湿,然后放在她头上,低声问她:
“好点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萧瑜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头脑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而后无声的笑了笑。
萧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毕竟将她养大,亲情不在,血脉在,也许老天也看不惯她如此冷漠了。
大哭一场全无可能,那么就只有大病一场以尽孝道了。
彼时霍锦宁正在香港与英国商人洽谈订购轻便铁轨的事宜,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终于风尘仆仆来到燕子胡同,进门时,正巧碰上梁瑾端着铜盆走出屋子去倒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梁瑾本来还想问来人找谁,待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少爷是什么人以后,脑袋嗡的一片空白。
手里的铜盆一个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瑾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洒了一地的水,还是先躲起来,或者与这人义正言辞分毫不让的对峙一番。
终于在惊慌失措间勉强镇定,他捡起盆子,低声叫了句:
“二少。”
霍锦宁舟车劳顿本来疲惫不堪,一身戾气,见此情此景,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语。
霍锦宁问:“瑜儿呢?”
“......在屋里。”
霍锦宁颔首,径自进了房中。
萧瑜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看了来人一眼,半理不睬:
“来了?”
霍锦宁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贴了一下她烧红的脸。
“一门双丧,你不出席,恐怕会落人口实。”
萧瑜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冠了别个姓的外嫁女,与萧家无关。更何况......”
她瞥了他一眼:“那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祖父?”
霍锦宁神色不变,眉宇温柔而疏离:
“我更不姓萧,否则你冠谁家姓去?”
萧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算是给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个面子。然后不耐烦的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半晌,她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有没有后悔过?”
霍锦宁一时不知她话里的“他”指得究竟是谁,可萧瑜大抵也不是想让他回答的,只是顾自笑笑,没再说话。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萧瑜点头,但又有些头晕,于是捂着额头说:“带走珏儿。”
霍锦宁会意:“我知道。”
于是萧瑜放下心来。
梁瑾端着食盘走进来,径自坐到床边,放下食盘,轻声道:
“我蒸了鸡蛋羹,你好歹吃一点,不然怎么喝药?”
萧瑜一听鸡蛋羹就很反胃,一听药就更反胃:
“都不吃,我说了去找西医大夫,注射一针好得快。”
梁瑾很有耐心的劝道:
“叫小六子去找了,那你也要先吃的东西,不然胃里太空。不喜欢鸡蛋羹,那我熬点粥?”
萧瑜睁眼睛看向他。
往日里有廖三哥等人来访,他都会识趣的避开,今天却没有。
许是人在病中,脑子转的也比平常慢了些。
萧瑜又看向霍锦宁,只见他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萧瑜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你还有事吗?”
“本是无事的,现在有了。”
霍锦宁施施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梁瑾一句:“好好照顾她。”
梁瑾这回心中更郁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抬手捂着眼睛明显在装死的那人,咬了咬牙,叫道:
“萧萧!”
萧瑜给他吓了一跳:“你叫谁呢?”
“除了你还有谁。”
“你可以换个叫法。”
“我偏要叫你萧萧,旁人叫你瑜儿,我要和他不同。”
“......随你吧。”
萧瑜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嘟囔道:
“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梁瑾觉得她这一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心中软了再软,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捋了捋湿溻溻的短发,像摸着一只难得乖巧安静的猫。
他轻轻叫着:
“萧萧,萧萧......”
萧瑜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轻声道:
“我小的时候,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比萧府其他的姐妹幸运不知多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学习女德女戒,想上学上学,想骑马骑马。可只有一点,我没有。大伯家的女儿每当生病之时,我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婶婶就会十分紧张她,连大伯也会难得和蔼的嘘寒问暖。我很羡慕,于是就大冬天的半夜洗冷水吹冷风,让自己发高烧,跑去月姨面前,月姨便会十分紧张我,把我接去霍家照顾。”
她没有爹娘管,只有月姨会疼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希望月姨是她的娘亲。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可有些秘密,要么一开始便说,要么永远也不要说出来,知道的永远不能假装不知道,过去的也永远回不去了。
而今,萧子显去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知晓她与霍锦宁是兄妹之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上一辈爱恩纠葛欠下的债啊,终究要儿女来还,何其不幸,何其不公。
第30章
阿绣无意识的咬着手里的笔,正眉头紧锁的思考着书本上的数学题,突然脸颊一凉。
“啊——”
她轻叫出声,抬起头来。
钱亚萍手里拿着两个圆滚滚的橘子,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
“午休也要抓紧时间看书,歇一会儿啦。”
阿绣摸了摸被橘子冰到的脸,不好意思的说:“可是这道题我还没有会,老师上课讲的第二种算法我没听懂。”
“算了算了,还是要我阿萍姐大发善心的来给你解答吧!”
钱亚萍得意的和她挤坐在一张凳子上,把手里的橘子塞给阿绣:“我阿舅带回来的‘福橘’,你快尝尝,可甜了!我来看看是哪一道——”
“嗯!”
阿绣点头,仔仔细细的低头剥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一瓣,又塞进钱亚萍嘴里一瓣。
“这道题还不简单...唔,我都吃过了,甜不甜?”
阿绣眼睛笑得弯弯:“甜!”
钱亚萍给阿绣讲过了这道题,没想到还有第二道,接着第三道......整本书画的勾勾叉叉的,一道接着一道。
“亚萍,还有这里......”
阿绣不好意思的指过去。
钱亚萍把书本一扔,捂着耳朵哀嚎着:
“我叫侬姑婆好伐?你饶了我吧,我不想看见数字了。”
阿绣央求:“好亚萍,好姐姐,最后一道好不好?”
“你整天学学学,不多学点有用的,学这些科目有什么用?”
阿绣虚心请教:“哪些是比较有用的?”
如果能区分出来就太好了,她现在除了国文和外语等文学科目有些进步,剩下仍旧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
“呐,比如音乐,钢琴一定要学啊,明年还要学小提琴呢!还有美术,一个优雅的淑女当然要有绘画功底啦。还有英语日语啊......”
“我不要学日语!”阿绣突然道。
钱亚萍很不理解:“为什么?过段日子,我们都要选一门英文以外的洋文的,日语还简单些,难不成你要选法语?”
“法语,就法语了。”阿绣固执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日语。”
“好好好,反正你要知道,洋文是顶顶重要的,不然以后出入高档场合,谁愿意和你聊天啊。”
钱亚萍掰着指头数着,慢慢从学校课程说到了穿衣搭配,梳头化妆,珠宝识别,香水品鉴。
眼见越来越离谱,阿绣越听越糊涂,不明白她嘴里的“重要”重要在哪里。
钱亚萍看她一头雾水,索性道:“算了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七小姐会亲自教你的。”
“亚萍,你见过霍七小姐?”
“当然了!”钱亚萍奇怪道:“难道你没见过她?”
阿绣摇摇头,很遗憾的说:“我一直都想跟七小姐当面道谢。”
“这就稀奇了,不过没关系,你别担心,你们一定会见面的,七小姐对我们这些受她资助的女学生都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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