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降到冰点,父子俩彼此对峙,均在对方眼神里读出了难以掩饰的怒意和恨意。
这一瞬,所谓亲情,最后一层脆弱不堪的伪装也终于褪去,露出了自私肮脏的本质。
段正轩端详着段雪烨,这位他曾经视为最优秀艺术品的儿子,如今却想要把他逼入绝路。
他或许是个失败的父亲,没有管教好儿子,也没能早些发现儿子暗藏的祸心和敌意。
但他不承认自己输了。
“你以为投靠陈明义那只老狐狸,就能高枕无忧了?”他重新坐下,随手推开了那杯已经完全冷掉的咖啡,语气漠然,“我原本想给你一条退路,可你步步紧逼,那好,你也别怪我这当爹的太绝情。”
段雪烨沉郁着脸色一言不发。
段正轩看着他,半晌缓声问道:“知道吴德带乔月曦去哪里了么?”
“哪里?”
“我告诉吴德,将乔月曦带去乌山顶的私人度假别墅关起来,等我以此为筹码,和陈明义谈好条件之后再处置她,但其实不是的。”段正轩的脸上,突然就浮现出了一丝极其微妙的笑意,这丝笑看得人心底生寒,“吴德死也想不到,我借给他的那辆破车,在刹车上动了手脚。”
“……”
“等他开上了崎岖山路,如果刹车失灵,你猜后果会是什么?”
段雪烨猛然攥紧手指,骨节发白青筋毕现,他双目充血地瞪着段正轩,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听到段正轩一字一句地说:“车辆翻入山涧,车毁人亡,这恰好坐实了吴德劫持人质、畏罪潜逃的铁证,当初犯下命案的是他,所有证据指向的都是他,让他和乔月曦一起死,这结局再完美不过了,对吧?”
吴德是最重要的证人,只要他死无对证,那么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至于乔月曦……
“雪烨,身为段家人,冲昏头脑的爱情是要不得的,莫非你妈当年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惨重,仍不足以引起你的警惕?”段正轩继续说下去,“你该醒醒了,乔月曦不是你认为的良药,恰恰相反,她才是你的病根,只有彻底拔除,你才能获得新生,所以她必须永远消失。”
曾经的傅柔始终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林辰,强烈的自责与愧疚感日复一日吞噬着她的理智,最终令她堕落成了一个疯子,也不知道在利刃割开喉咙的那一刻,满眼血色,她有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那现在呢?轮到乔月曦延续林辰的悲剧了吗?
段雪烨一瞬想到了那个关于上辈子的梦境,在梦境的最后,乔月曦猛踩油门,毫不犹豫与吴德的跑车相撞,双双冲下了高架桥。
爆炸声起,火海蔓延。
明明说好要保护她的,只因今天他迟了一步到蓝夜酒吧,就给了段正轩可乘之机。
他是不是注定要失去她,无论哪一条轨迹,总免不了要通往绝望的结局。
他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一阵天旋地转,喉咙腥甜,忽然就弯下腰去,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来。
段正轩离座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神色冷酷,没有丝毫属于父亲的温情。
“这是你应得的惩罚,早在你决定与我作对,与段家作对的时候,就该有所觉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段雪烨额上冷汗滴在大理石地面,缓慢氤氲开一片水渍,他终是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来,迎上段正轩略显嘲弄的视线。
“你说得对,是我的错。”他倏而意味难明地笑了,“但我从来都不怕一错到底。”
“……什么?”
“你毁了我所有珍视的人,我拦不住你,却可以让你陪她们一起。”
似有火光在段雪烨眸底一闪而逝,复又归于无边沉暗,戾气满盈。
他后退数步,直至靠上身后巨大的木质文件柜,而后从腰间皮带的金属扣里,扯出了两袋藏好的白色粉末,以及一个小巧的打火机——刚才安保人员只没收了他的手机交给段正轩,但并没有仔细搜身。
那袋白色粉末是镁粉,活泼金属,易燃易炸化学物品,瞬间就可以将这里变成一片火海。
段正轩瞳孔骤然收缩,他登时明白了段雪烨的用意,骇然惊道:“你疯了?!”
他本能地想要按铃叫安保人员上楼,谁知段雪烨速度比他更快,后者果断抄起身边的复古木椅,抡过去砸坏了警铃设备。
董事长办公室的玻璃门极其隔音,若不按铃,根本不会有谁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段雪烨已经快满十九岁了,血气方刚的少年真发起狠来,战斗力丝毫不比段正轩弱。他将椅子用力掷向段正轩,牙关紧咬,眉眼间笑意近乎癫狂。
他说:“你造的那些孽,直到下辈子也还不清,因果有报,死去的人们都在天上看着。”
“……”
“你不是总觉得我是个疯子吗?没错,我就是疯子,而且恨你,所以……”
他抬手按下了打火机的开关。
“我这就送你下地狱。”。
第28章 落定
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乔月曦终于从黑暗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她躺在侧翻的轿车残骸里,鼻尖闻到一股浓重的汽油味道, 一时只觉头晕耳鸣, 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钻心疼痛,尤其是左臂, 软塌塌地完全抬不起来, 估计是骨折了。
她艰难喘息着,试图从狭小的空间内爬起身, 鲜血顺着她受伤的额头淌了满脸,她想如果此刻有灯光照一照, 自己大概就像个披头散发的孤魂野鬼。
可无论如何, 她总算是死里逃生, 侥幸活下来了。
她朝驾驶座的方向投去一瞥,见吴德被卡在座位和车门的缝隙里,昏死着毫无反应, 但应该是还有呼吸。
她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蓄力半晌, 硬是用完好的右手强行推开了变形的后排车门,随即从那道并不宽敞的缝隙中挤了出去。
夜风很冷,身下泥草地传来腐烂潮湿的气息, 她拖着淤青流血的两条腿,慢慢爬向车头,然后通过破碎的车窗伸出手去,从前排的储物抽屉里, 找到了自己被吴德抢走的手机。
还好,手机没有损坏,也有信号。
她颤抖着手指,最先选择了报警,而后又迅速拨通了段雪烨的号码。
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刻她心底不祥的预感格外强烈,以致必须要立刻听到段雪烨的声音才能安心。
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她始终固执等待。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段氏写字楼的办公室内,段雪烨已经按下了手里的打火机。
火光亮起,一切即将无法挽回。
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段雪烨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偌大的空间里显得清晰无比。
是那首乔月曦专属的《Close to you》。
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他怔然片刻,忽而看向不远处的段正轩。
段正轩不敢再激怒他,只好迟疑着将办公桌上的手机拿过来,从地面推到了他的脚边。
段雪烨弯腰捡起手机,点击接听,他的眼神仍警惕而阴冷地停留在段正轩身上,一刻也没有挪开,但语气却分外温柔。
“乔乔?”
“是我。”乔月曦坐在旷野的寒风里,沙哑着嗓音问他,“你还好吧?”
这一句话的含义,或许只有他才懂得。
“我很好,你在哪?”
“我看指示牌,这好像是通往乌山顶的公路,我已经报警了,半个小时他们就来救我。”
“……受伤了么?吴德呢?”
乔月曦深吸一口气,免得自己因疼痛而露出破绽,考虑到他的精神状态,她理智地选择了隐瞒:“放心,问题不大,吴德正昏迷着,也威胁不到我——我目前是很安全的,很快就会回去了,你等我。”
你等我。
一滴泪自段雪烨眸中落下,似暗夜星辰,透着寂凉的微光。
他低声答应着:“好,我等你。”
打火机从他攥紧的指间掉落在地。
下一秒,警笛声蓦然撕裂夜色,是陈明义带人及时赶到了写字楼。
再暗黑的故事,也终有画下句点的时刻。
*
自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段正轩和吴德被警方分头带走调查,其余一切后续遗留问题,都是由陈明义亲自处理的。
据说陈明义甚至还设法找到了当初被段正轩利诱出卖乔父的、林钟国的朋友,说服对方在将来出庭作证。
乔月曦有时会想,自己这辈子的运气实在不错,做每一项决策的时机都刚刚好,且永远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受奇迹眷顾。
她身边的贵人不少,肝胆相照的朋友都在,想保护的亲人也还好好的,没有再被卷入这场闹剧。
只是……唯独委屈了段雪烨。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被抬进医院的那一刻,远远望见段雪烨下了陈明义的车,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他猛地跪在了她面前,伸出双手紧抱住她,仿佛稍一放松她就会消失似的。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泪水温度滚烫,清晰灼烧着她的肌肤,他隐忍而压抑地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