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想杀了吴德,是因为他对你不尊重,但关于段家,他确实没说错什么。”
身为段家人,尽管段正轩做的事,他大部分时候都被蒙在鼓里,却也知道段家绝非像世人眼中那般干干净净,幕后不晓得藏了多少肮脏的秘密。
“你是段家少爷,居然也这么认为?”乔月曦摇摇头,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段正轩果真是自作孽。”
“乔乔。”段雪烨唤住她,“去哪儿?”
“回家啊。”
“别回去了,今晚陪陪我。”
她神色古怪地回眸:“这好像不是我应尽的义务吧?我已经跟你强调过无数次了,咱俩最好不要再牵扯上任何关系,毕竟你和段家,我都不喜欢。”
我都不喜欢。
她有时大概不能理解,什么言辞最能伤到他,事实上她所讲出的每一句绝情的话,都能轻轻松松伤到他。
段雪烨心中钝疼,一时间连喘息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红着眼眶抬头,蓦然举步追上前去,伸手死死钳住了她的手腕。
乔月曦惊道:“你干什么?”
“跟我回家。”
“……谁要跟你回家啊?!”
她几乎忘记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犯起病来敢杀人的暴躁段雪烨,他以前面对她总有意收敛,难免让她产生了一种他的第一和第二人格,都很好沟通的错觉。
那真的只是错觉而已。
她被他一路拉着走,最后被强行塞进一辆计程车里,挣扎数次宣告失败。
“段雪烨我警告你!你别逼人太甚!”
段雪烨略显疲惫地阖上眼睛,手却始终紧紧攥着她不肯放松半分,月光透过车窗映在他侧脸,他的脸色显得别样苍白。
他轻声道:“权当你今晚欠我个人情要还,你从不欠人情的,对吧?”
“……”
能怎么办呢?她的性格弱点总是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乔月曦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毕竟他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她不能过分刺激他。
然而计程车开了一段路,她却猛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我们这是回哪去?你家也不是这条路吧?”
段雪烨似是叹了口气,他说:“不是回我家,为避免我爸找来,我们回南溪路。”
“南溪路?”
“嗯,是我妈旧时的住处。”
准确而言,是傅柔曾经为了方便与林辰私下见面,自费买的一套小型公寓,只有六七十平米,却被她视为两人的爱情小窝。
后来傅柔死后,段雪烨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房子的钥匙,并查到了这栋公寓的地址,他瞒着段正轩藏起了钥匙,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两人进屋,只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果然这里已经许久无人住过了。屋里的一切布置都很朴素温馨,可见傅柔是下过心思的。
唯一不足的是这没电,没电自然也没灯,只能靠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照亮,乔月曦拎着刚从楼下小卖部买的那瓶矿泉水,随手给段雪烨倒了一杯。
可段雪烨没接,他坐在沙发上捂着心口,许久沉默,像是睡着了。
乔月曦等了半晌,有点不安,她试探性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喂,你没事儿吧?”
段雪烨微微睁开眼睛,他沙哑着嗓声道:“我没带药。”
他每当情绪难控的时候,就需要服用镇定药物,但今晚因急于赶往乔家,没带药出门。
他犯病的时候,少则一个小时,多则一天一夜都有可能,浑身冷汗、头疼欲裂、心口发闷,严重时甚至连保持理智都做不到,即使是清醒时也如同做了一场噩梦,那种痛苦完全是难以形容的。
比如此刻。
乔月曦闻言有点迟疑:“要给段家打个电话送药来吗?”
“你说呢?”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我特意带你来这,不就是为了避开段家的人么?”
“你也是段家人,何必这么讲,你明明和他们是一体的。”
段雪烨感觉心口堵得更厉害了,他低头,长长地出了口气:“对,所以在你眼里,我和段家人是一体的,都是肮脏的代名词。”
“……”
“我知道,其实我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和我妈一样,都是疯子罢了——不同的是,她当初喜欢那个叫林辰的男人,而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呢?大约是如瘾如狂、难以自控的那种喜欢,像一种深入骨髓、无药可医的隐疾。
他到如今仍清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望向自己的、清澈明亮的眼神,以及身上淡淡的樱桃树的香气。
她明明是害怕的,却依然坚持把他搂在怀里安慰,而前一刻他分明还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如果人能未卜先知,能预料到将来带给彼此的痛苦远比快乐要多,那么当初他是不是就该放她走?
人生从无回头路。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乔月曦站在他面前,半边脸都隐在房间的阴影里,她一字一句地回答,“你对我的喜欢,大概只出于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和依赖,并非多么深刻的感情,以后迟早有人会代替我,你现在放手,或许能避免夜长梦多。”
段雪烨忽而低声笑了起来,充满自嘲意味:“乔乔,你是不是觉得,忘记一个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不这么觉得,但我希望你能做到。”
“要是我做不到呢?”
乔月曦轻勾唇角,给出的答复却很斩钉截铁:“那你就想一想,要是将来有一天,你注定要从我和段家中做个选择,你会怎么选?等你看清了内心的答案,应该就能释然了。”
阴暗的房间中,只有朦朦月色透过窗帘,像是给段雪烨周身笼上了一层薄纱,他的视线始终落在乔月曦脸上,眼眸寂寂生辉。
他说:“我会选你。”
她摇了摇头:“你以后会改变主意的,我并没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她放下水杯,转身欲走,段雪烨起身准备拦住她,下一秒却突然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乔月曦听到动静,下意识回头搀扶,不料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两人瞬间一起摔倒在地。
在摔倒的一刻,段雪烨仍习惯性护住了她的后脑,避免她磕伤。
“……你真的没问题吧?”察觉到他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手指的温度也凉得反常,乔月曦担忧之情愈甚,逐渐便有些藏不住了,她放轻嗓音问,“很……很疼么?”
段雪烨这次没有否认,他喘息着点头:“嗯,很疼。”
“要不,我还是给段家打个电话,让他们送药来吧。”
“只要你在,我就不需要吃药。”
她蹙眉气道:“你怎么这么固执?我难道是海洛.因吗还能麻痹你精神?万一将来我死了,你还一辈子不吃药了?”
对了,她以前好像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假设她死了,他会怎样?
那时他回答说自己会陪她,绝不独活,但她不相信。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相信。
她如今所讲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离开他做铺垫。
她像他的指间沙,握不住,稍一放纵,风来了就会失去。
头疼得愈发厉害了,段雪烨觉得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正在一点点地断裂,他几乎已无法维持仅存的理智。
而此刻的乔月曦,似乎又一次想要推开他起身。
她要去哪呢?是不是走掉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段雪烨咬紧牙关,蓦然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双手,这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掌心缝合的伤口再度破裂,渗出点点血迹,像在纱布上开出了嫣红的花。
就连疼痛也难以令他清醒。
乔月曦躺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她惊道:“你干什么?放开!你伤口白缝了知不知道?”
“知道,但没关系。”
“……段雪烨!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话。”段雪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通红的眼底含了泪,似雨夜里透过云翳暗淡的星光,“乔乔,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乔月曦心底一疼,她不禁愣住。
他靠近她耳边,缓慢而坚定地低语:“只要你喜欢,我这条命也可以给你。”
他其实不在乎生死,只想留她在身边。
悲伤是可以传染的,一滴泪水从乔月曦眼角无声无息淌落,她抬手遮住了眼睛。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足以面对一切往事,也足以问心无愧地离开他。然而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人给过的记忆,注定要深埋在每一寸骨血里,一旦想要拔除,就会疼得撕心裂肺。
只要她还活着,就无法逃离。
段雪烨低下头去,温柔吻着她的眼泪,两人近在咫尺,从乔月曦的角度,能听到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急促,她知道,他的情绪依旧没有稳定下来。
他在努力克制。
她迟疑了很久,终是回拢手臂,小心翼翼反抱住了他。
“我不要你的命。”她叹息道,“我要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