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一旁的陈爷爷登时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在背后扯了扯陈昭的衣服。
“……”
陈昭的思维却空前冷静。
经历过洛夫人的“劝慰”,她已经很清楚这些人的话里有话,并没立刻表态,只拍拍爷爷的手背,抬头,问了一句:“那钟董事长有没有说,希望我怎么感谢你们呢?”
“不需要。”
律师说,“在这件事上,您不需要答应我们任何条件。我们钟家,不会做您想的那种下作的事情。”
那律师满眼都是看穿她想法的慷慨笑意,“陈小姐,我想你一定在想,我们是不是为了逼迫您对某件事就范,才刻意制造这起犯罪。但您确实想多了,这种偷窃行为,根据我们调查,至少持续了八年。老爷子的意思,只是这个事既然出了,不妨卖您一个面子,还有……”
一张机票压在了她面前。
“老爷子邀请您,下周六来参加我们钟氏的季度酒会,不知道您能不能抽得出时间?”
她低头,盯着那张机票,沉默良久。
爷爷在她身旁,说了一句:“昭昭,只是去一下……不碍事的,他毕竟是你爸爸啊。”
陈昭失笑。
“是啊,是我爸爸。”
在律师洞若观火的冷静眼神里。
她伸出手指,轻轻捏起机票。
那薄薄纸页无足轻重,仿佛她如浮萍无依的半生。
=
五月二十三号,她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走进钟家。
富丽堂皇的钟家,坐落于香港浅水湾,半山别墅,占地百亩。
她像是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只能强撑底气,默默无语地跟在律师身后踏进大门内,而后独自一人,被引到三楼的书房。
老管家对她亲切温和,钟老爷子也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胖老头儿。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那样彬彬有礼,一点也看不出对她有半点的敌意。
“坐吧,小同学,”老爷子甚至亲自招呼她在书桌正对面落座,耐心地问她年纪,在哪读书,也问家庭情况,未来打算,最后,又问了一句:“我都听手底下的人说了,你和我们阿齐,是很好的朋友吧?”
陈昭没有回答,满眼警惕。
钟老爷子是何许人物,只消一眼,就看出了她那硬气背后的些许无措,于是当即一笑,手中龙头拐触地三声响。
“别害怕,我都这种年纪了,怎么会为难你这么个小朋友?要是说你父亲的事,你一落地香港,我就已经派人撤诉确认他安全了,我看起来,像是不守承诺的样子吗?”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书桌的电脑,爽朗一笑。
“你应该有几天没见过阿齐了吧,过来看看,说不定你就没这么紧张了——不然别人看到,还以为我说什么重话了呢。”
提到钟绍齐,陈昭一下没忍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监控镜头摄录的画面。
刚才她从后门进来,并没通过的大厅,原来正举办着热闹的酒会。
人们举杯交贺,觥筹交错,无论监控镜头扫到哪里,脸上社交礼仪本能般的微笑,都不曾有半分纰漏。
而在人群之中。
最耀眼的,为人所众星捧月的,当然是钟家新贵,未来的太子爷,钟……钟邵奇。
镜头里,他低头轻抿一口葡萄酒,抬起眼时,复又微笑,同面前不知比自己老成了几轮的胖男人商谈着什么。话到末了,男人从背后把自己羞怯着、只敢听个墙角的女儿拽出来,向钟邵奇介绍。
钟邵奇扶了扶金丝眼镜。
微微颔首,依旧笑容不改,那粉面的小姐当即也跟着笑,看着小心翼翼地和他说上两句话,不时娇羞地碰碰脸颊。
陈昭印象里,那个生人勿近的钟同学,并没有冷言离开,又或是让人有丝毫难堪。
只是那样温和有礼、同人有来有往,末了,微一碰杯,饮一口酒。
很从容。
很温柔。
仿佛这盛大的交际场,是他天生的舞台。
而这个交际场。
却也是她穷尽一生,或许也都触及不到的位置。
陈昭微微一怔。
还没来得及反应,同样紧盯着屏幕的钟老爷子倒先注意到什么,眉心一蹙,蓦地眼疾手快,攥住鼠标,把监控视频关掉。
等到她回过神来,钟老爷子已经恢复温和神情,侧过脸来,冲她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阿齐是个很不错的好苗子,他母亲虽然不算个好妈妈,但在培养他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但是,”他话音忽转,“仅仅是个好苗子,却不听指挥,就不好了。”
杵着龙头拐杖,老人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她面前。
一声叹息。
“……自从那场车祸以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老天爷故意要惩罚我们钟家,让我绝后。可惜,我钟业斌走到今天,从不信命。”
说话间,老爷子忽而伸手,象征性地拍了拍她肩膀:“小同学,我很早就在美国,留了足够可以培育胚胎的……机会,你觉得,如果有选择,我是要一个从小婴儿开始就听我话的继承人,还是一个为了区区孩子气的感情,就敢于违背我的继承人?”
他的笑容里,由上而下的睨视里,都是成竹在胸的底气。
“这个选择的决定权,现在在你,不是在我。”
话音落地,死寂在房间里蔓延。
静得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听到缓缓走动的钟表声,宣示着她迟疑所耗费的无用时间。
末了,陈昭问了一句:“钟老爷子,如果现在开始学,会不会有机会,让你认可我?”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这句话,似乎都是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钟老爷子笑了。
这次,是发自内心,被逗笑的开怀。
他指着书房墙角的高尔夫球杆,“小同学,你知不知道,一场标准的高尔夫球赛上,有多少个球洞,每场球赛的标准杆,又应该是多少,控制在怎样的范围内?”
陈昭:“……”
她咬紧牙关,大脑一片空白。
钟老爷子收回手,静静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但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阿齐从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答案是什么,是不是很明显?”
陈昭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追问。
那天,她走出钟家大宅时,头脑依旧是混沌一片的。
只是麻木地向前走,想着早点回家就好了,手腕却蓦地被人紧紧扣住,她回头,看见钟邵奇眉心微蹙,眼神中不掩惊愕。
“陈昭,”他像是一路小跑跟过来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打量她一眼,只是问出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我……”
“没事吧,嗯?”
他手指向下,从手腕,到攥住陈昭冰冷的掌心。
那一句话,紧握的手,几乎都让她没忍住而想要落泪。
可她很清楚,自己无法、也没有权利,告诉他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能轻声,按照钟老爷子教的,说起钟家帮助她解决父亲案件的事,最后生硬地说句谢谢,一根一根,抽开被他握紧的手指。
陈昭看向他。
不知是刺目的阳光,还是钟邵奇关心的眼神,让她的双眼灼灼,近乎不能聚焦眼神。
“我……”
父亲的生死。
确实存在的、无法攀越的距离。
还有关乎钟家太子爷身份的,自己这一道坎。
无论哪一件事,单拎出来,都足以让她不堪重负,又何况是三件加在一起,又何况是,哪怕是为了钟邵奇,她都不能这么自私。
“我……”
她做惯了丑小鸭。
可不能让他,也掉进尘埃里啊。
钟邵奇似乎意识到什么,忽而凑近。
第一次,他那样唐突地抱住了她,不顾周遭有人经过,也不顾有人议论纷纷,只是轻声在她耳边说:“是不是吓到了?没关系,陈昭,这只是一种……宴会礼仪。你不用去学,那很辛苦,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还是觉得累了?我带你回上海好不好?别害……”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她终于憋出那口气,低声打断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好,她最会扮凶吓人,只要悄悄擦干眼泪,别人也听不出她话里的哽咽。
陈昭的双手,抵住他的肩膀。
“钟邵奇。”
她闷声说。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直呼他的大名,换来他同样是唯一一次,略显失措的眼神。
她咬牙切齿。
她牙关打颤。
分明对着的,是不久前她还笑着说,是除了爷爷以外,对她最最最好的少年啊。
——“别再和我见面了,你已经给我惹很多麻烦了,你不知道吗?”
钟邵奇的手臂一僵。
第24章
“哎呀,我们阿昭这是怎么了?小伙子,你欺负她了?怎么她这么一头大汗的?”
熟悉的锅贴小店,熟悉的——抱在怀里,送进店里。
李阿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着急忙慌地上前,扒拉开陈昭略有些汗湿的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