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此时此刻,也在为他着想。
马文才忽然觉得喝下去的茶水有些苦涩。他重重放下茶盏,然后掉头迅速离开了胭脂铺。
他今日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七娘的胭脂铺,就如一年以前他鬼使神差地令人打探七娘的消息……然后打探出来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下子从他的世界消失的干干净净。她走之后不久,她住过的院子便走了水,她在马府的痕迹被烧的一干二净,就像是从未出现过在他的身边。还是三日之前,他偶尔经过这里,偶然间的一瞥,看见了女扮男装的她,然后,在今日一早,莺儿再度在他的耳边哭诉父亲那边带来的压力,他就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他明白,莺儿私心是想让他开口扶她做正室……只是,他忽然不想了。甚至……
四年的相处,很多时候,他觉得莺儿和那人生了一样的脸,是一种侮辱。
谁也不知道,反而是在见到女扮男装,干净利索的七娘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年,杭城开满了桃花,莘莘学子云集尼山书院。一袭儒服,一张笑靥,也就惊艳了他的一生。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张笑靥他已记不得了,反而与七娘的脸重合了……然后便是七娘与他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即便相处时间不长,却是那么清晰……比任何记忆都要清晰。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他便等在胭脂铺外。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铺子更换了东家的消息。
猝不及防。
马文才顿觉羞恼,他此刻才觉得柴七娘实在了解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她看穿,这种感觉其实并不糟糕,糟糕的是,她看穿了自己的意思,竟还躲避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第一次来胭脂铺是个错误,这一次来,更是错误中的错误……被她算的那么准,被她躲的那么快!
他翻身上马,纵马离了二三里,忽然勒住了马缰。
掉头看去,那胭脂铺的新东家正打算换了门口的那副对联,两串大红鞭炮也挂了起来,只等吉时打响。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七娘这一消失,是真的此生此世永不相见了!
他心中像是空了一块,立即策马回到胭脂铺前。
胭脂铺的新任东家是个国字脸的黑衣男人,本是胭脂铺的账房先生,七娘要转卖胭脂铺的消息来的快,而这账房先生正有意自立门户,索性七娘便将胭脂铺卖给了他。
马文才打算将这胭脂铺买下来,可账房先生却好生死板,即便马文才出了一百金的天价,他也不愿意把胭脂铺给卖了。马文才咬牙切齿地离开,他琢磨着自己可以用官威逼迫这贱民。
而此时此刻的七娘将所有的行李都打包备好,两辆马车往南方驶去。
与七娘母子一同离开的还有赵妈两母女,以及花酒父子。
听说花酒家在南方还有亲戚,原本就打算和七娘辞了伙计,往南方发展的,没想到正好和七娘同路。对于这个忠诚可靠的账房先生兼云浦的启蒙先生,七娘绝对没有怀疑他的话。而且南行路途遥远,有男子同行,七娘也能放心一些。
马车内,花酒将一百金交给七娘。七娘眸光一闪,带着些不敢相信,道:“花公子真是神人,你怎么就料到马将军会来买胭脂铺?!不过……这是不是也太多了?”花酒给她提意见的时候,她还觉得不可能呢,但她自己也不好出面,交给她放心的花酒去处理胭脂铺的事情是最好不过,至于卖给谁,七娘并不介意。
花酒面无表情地道:“不多。”
而建康城内,去而复返,打算以官欺民强行买下胭脂铺的马文才赶到之时,胭脂铺竟然走水了!就如当年马府内的情况一模一样……最后,胭脂铺被烧的片瓦不剩,他买下了这片废墟,重建了一家胭脂铺。
十四年后。
胭脂铺前,满头华发却生的气质不凡的老夫人在一妙龄少女的搀扶下,入了铺子。
掌柜的恭敬行礼:“见过老夫人,大小姐。”
少女生的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如花间蝴蝶般挑选着各色胭脂。
而胭脂铺外,腰间挂着一柄惊霜宝剑的少年正仰头看着胭脂铺的招牌,嘴角一弯,他心道,母亲生前说过,这间铺子是他父亲经营的。当年的事情,母亲全部都和他说过,并让他自己判断。两年前母亲过世,他亲手埋葬了母亲,然后开始周游四方,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来一趟建康,他来打探亲生父亲是不是身体强健,他毕竟只有他一个儿子,临了,他还是会尽一尽作为儿子的孝道……但其余时候,还是免了,他并不想和他们沾边。
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位笑容和蔼的祖母。
母亲说起父亲的事情总是不偏不倚,然而说到祖母的时候却是笑的那么安心。
他站在胭脂铺外,看着祖母笑的很开心,那花儿一样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看上去也算天真可爱,围着祖母逗她开心,所以他笑了一笑,便转身离开了。即便母亲要自己尽可能在祖母跟前尽孝,但他与祖母其实并不熟悉,何况,他生性散漫,绝对不会想被拒在一个地方——如果认了祖母,他这姓柴的,还不得改成姓马的?
而且,有这个女孩在祖母跟前尽孝,他也不必去“争宠”。
虽然这女孩是那人的女儿,但是她一出生,他的亲生父亲便把她交给了祖母管教。
他的亲生父亲虽然不承认祖母这个母亲,但至少现在看起来他的决定还是正确的。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嘛。
柴云浦转身之际,只见一匹骏马受了惊吓,马背上满头华发的男子制止不及,眼瞅着那骏马将踏在行人身上,云浦一个飞身跃起,在骏马前蹄将将落下的时候,他一匕首刺入了骏马的脖子!
马背上的人此刻已经下马,本欲呵斥少年不知千里马难求,区区一条贱民的命又算得什么,然四目相对,他只觉得心头一震,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甚至不知道是为何。
少年却是认得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笑道:“这位大叔,人没事就好。”
*
而此时此刻了了一世心愿的七娘正躺在绣床之上。
在屋外,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刘氏,还不快起来织布!你也不掂量掂量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鸡都起的比你早!”
哦,对的,她现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刘兰芝。
她成为刘兰芝的时候很不巧,原身得了一场风寒,未能根治,其婆婆又指使她做这个做那个,然后便一病不起,自己则从七娘成为了刘兰芝。婆婆见她有所好转,又开始指使她干活——她需要在第一声鸡鸣之前起来,在织布房里织布,等鸡鸣三声,则要去厨房做早膳,伺候婆婆和小姑用完早膳,她才能吃。然后便继续织布,除了干家务,吃喝拉撒,她需要一直坐在织布机前,一直织布,直到晚上二更。
若问这刘兰芝的丈夫去哪里了?
刘兰芝所嫁之人乃是在庐江郡府做官吏的焦仲卿,两人成婚两年半,焦仲卿有两年零一个月的时间是在府衙度过的。故而,刘兰芝嫁做焦家人,多半时间是和婆婆小姑住在一起。小姑年纪还小,并不会如何,而婆婆因焦家门第比刘家高,本就看不起刘兰芝这个媳妇,儿子又不在家,她自然可劲儿指使这媳妇。
花拾用手堵着耳朵,郁闷地道:“孔雀东南飞,我举身赴清池,你自挂东南枝……”
☆、第16章 孔雀东南飞(一)
花拾——也就是刘兰芝,在焦母催到第三遍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起床。昨夜劳作得太晚,兰芝根本未能好生歇一歇。那焦母见兰芝蓬头垢面地开门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一双上翘的凤眼露出十分凌厉之色,捶胸顿足道:“刘氏!你这般模样是给谁看?!果然是小家子出来的人!毫不知礼数!”
兰芝迎面笑道:“娘,一大早的莫气坏了身子。气出毛病来,还要使银子看大夫买药。您若是看的不顺眼,不然,媳妇还是先去洗漱打扮?”
焦母一愣,这刘兰芝以往被自己说几句,就低着脑袋,不声不响的。今个真是奇了怪了!不过这样的刘兰芝更是令人讨厌!焦母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忽然吼道:“大胆刘氏!既知晨起要织布,便当安排好时候,我瞧着你这是故意与我叫板!”
兰芝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焦母,道:“媳妇不敢。自嫁入焦家,不敢一日不早起。今日实是病未痊愈,起不得身。”
“你此话何意?!可是说老身不仁?!”那焦母气的捂住胸口,在兰芝说了一声“不敢”之后,她便指着织布房,道:“去!你即去织布,莫杵在我跟前!”
“是。媳妇遵命。”兰芝微微福身,然后迈着小碎步从焦母身边经过,去往织布房。
当她还是七娘的时候,遇见的婆婆可是堪比亲娘的。她诚然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不好相与的婆婆。故而,她将将穿成刘兰芝之时,事事都顺着焦母。她让她织布,她便织布。她让她挑水,她便挑水。自问样样事务都做的无可挑剔,偏这焦母就是看她不顺眼。鸡蛋里也要挑根骨头出来。
后来,兰芝也想明白了,自己又不是原身,本就是打着和离的主意的。虽说时下没有和离一说,但她自去了娘家,焦仲卿另娶他人,便算是意义上的“和离”了。更何况,原身本就会和焦仲卿和离,而且和离后不久,两人一个投湖自尽,一个上吊殉情。总之,她只要按着原著的剧情走下去,便算是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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