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沉默的穿上孝衣,走出屋子,跪在坟前。
康敏在他身旁跪下,将纸钱撕开,一张一张投入火盆。黑色的残余和着灰烟盘旋而上,呛人的气味充斥鼻尖。
白色的麻衣和泛红的眼眶形成鲜明的对比。
康敏做梦也想不到再次拜见乔峰的养父母竟然是在他们的坟前!谁杀了他们?为什么?康敏和乔峰不得而知。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养父母的惨死必定和乔峰有关!
一对普通平凡的老农人夫妇能有什么特别之处引来杀人凶手?他们唯一的特别仅是有一个叫乔峰的养子!
养父母受他连累惨死,乔峰的心中的煎熬痛苦可想而知。他上山之时还想着养母见到就别的孩子是否会杀鸡给他吃……没想到……
康敏心里堵得难受。
“敏敏,谢谢你。”乔峰的嗓音嘶哑。
康敏微怔。
乔峰握住她的手,眼睛看着灰烟袅袅的火盆,并没有注视康敏。“多谢你还肯陪着我。”
康敏哑然,回握着乔峰的大手,失落道:“我只怪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忙……”
“不!敏敏,你不知道对乔峰来说,你有多重要。”乔峰道。有些话他永远无法说出口,堂堂男子汉做女儿情态何其可笑。然而,他内心确实如此。养父母的横死给他增添了新的负担,身世、血仇、恩怨,失踪的生父,反目的兄弟,茫然的未来……如今又加上养父母的性命。
从洛阳到太行山,从太行山到雁门关,从雁门关到少室山……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亲人,只剩下康敏。天地之大,总还有她这么一个人愿意接纳他,陪伴他,对他不离不弃……也让他知道不至于孤独。
简单的丧仪过后,乔峰不得不再次和康敏告别,孤身潜入少林。他的足迹踏遍少林,期间不乏惊险之处,更是数次险些被少林高僧察觉。
皇天不负有心人,昼夜不分的辛苦总算得到回报。
“我想阿爹既然偷习了少林武功,那他肯定去过少林藏经阁。所以我接连七八天躲在藏经阁里,那天晚上果然叫我瞧见有个灰衣人摸黑溜进了藏经阁。可惜我太激动撞响书架被他发现。”乔峰叹气,继续道:“他身法奇妙,衣不沾尘、落地无声,可见内力之醇厚,轻功之精妙。上次错过后我又接连等了半月,却再没见着爹爹的踪迹……”他露出消沉的神色。
康敏努力作出期待的模样:“既然能发现一次,以峰哥你的武功肯定就能找到第二次,你别急,咱们慢慢找。”
乔峰颔首,实则心里有几分焦急。
他太渴望生父还活着,迫不及待的期盼见到他!
与康敏匆匆见了一面,乔峰便离开,返回山上。
康敏在山下除了偶尔去乔家故居打扫,最常做的事就是写信打发时间。尽管不知道她写的信会不会送到康毅或者康召的手中,也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回信的一天。
上次买的信纸和笔墨快没了,正好次日逢双,镇上有集市,康敏便去镇上买日用品。没想到遇上一个人——叶二娘!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康敏并没有认出她,当时她们正好在同一家绣房买丝线。叶二娘穿着蓝色的粗布裙,碎花帕子包着头发,浑身上下无一样首饰,仿佛一个普通的农妇。她先瞧见康敏,神色慌张的后退,撞倒了店家的屏风,引起康敏的注意。
康敏看见她脸上的血痕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那场给予乔峰重创的除恶大会原是为了四大恶人而开的。云中鹤毙命于乔峰掌下,段延庆重伤逃走,南海鳄神和叶二娘武功尽失被囚禁于丐帮,原打算在除恶大会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将他二人正法,后来发生变故,乔峰和康敏离开丐帮,却不知叶二娘又是怎么逃出丐帮?
康敏对叶二娘的厌恶起于叶二娘掳走康毅,后来知道叶二娘的所作所为更是痛恨万分。她不知道叶二娘受过多大的刺激才会如此报复社会,她只知道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和被叶二娘残忍害死的孩子既无辜又可怜。
即便叶二娘失去武功也不能弥补她犯下的罪孽!
叶二娘踉跄后退两步,推开指责她的绣娘,落荒而逃。
康敏丢下手上的绣线,快步追上去。
今日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赶集,路上人来人往,许多都与叶二娘的打扮并无二致,康敏很快便跟丢了。
☆、第59章
叶二娘惊魂未定,抓起水瓢灌了整整一瓢水,冰凉的山泉水滑过喉咙,进入胃部,稍稍冷却了她的情绪。
她在屋檐下坐了许久,方才慢慢冷静下来。
是她冲动了,她本不该那么惊慌——康敏与她见面不多,如果不是她惊慌失措,康敏也许不会注意到她。
可是现在康敏肯定已经注意到她,并且百分之一百认出她是谁。康敏知道她在此地,那乔峰肯定也会知道。
想起被乔峰一指戳破气海,废掉内力的痛苦,叶二娘浑身发抖。
她一时忘记了乔峰如今已不是人人敬仰的丐帮帮主,而是人人唾弃的契丹孽种,她只恐惧自己会被乔峰寻到,她害怕死亡,而且她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秘密不能叫人发现。
走!离开!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叶二娘跳起来,冲进屋子粗暴的打开箱笼,把衣服和银子随便裹了个包袱跨在手臂上就要冲出门——脚步戛然而止!
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救了她,她就算要走,总该……总该同他告别。不然,岂不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叶二娘咬着唇想,心砰砰砰的跳,却和刚到家时那种跳动的意味完全不同。
乔峰咬着馒头伏在屋顶上。
疑似老爹的人武艺太高,加上他已经打草惊蛇,只好放弃藏经阁的屋顶,另选一处能观察到藏经阁动静,又能隐蔽不被人发现的地方。于是乔峰选了身下这片库房的屋顶。
库房的墙很高,屋顶很结实,里面堆放的是砂石木料,除了巡夜的小沙弥,寻常没什么人来。
乔峰谨慎惯了,如此僻静的地方依然小心掩饰自己的行藏。
碎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走来一个人,灰衣灰帽,垂首而行。
乔峰伏下身子。
来人走近,宽大的僧袍掩不住“他”窈窕的身线。
经历过乔装打扮的日子,乔峰一眼便看出那是一个女子,她的步伐形态和男子截然不同。
少林寺竟然混进了女子!
乔峰难掩好奇,更叫他好奇的是,扮作僧人的女子在拐角处站定,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须发皆白、身系袈裟的老僧。
玄慈方丈!
乔峰震惊的看着两人对视良久默默不语。
那女子抬头的一瞬间,他已然认出对方是叶二娘。
玄慈和叶二娘的神态分明是认识的,这这这……德高望重的少林寺方丈和臭名远扬的女贼!
乔峰的世界观被刷新!
二人默默无语,玄慈一声叹息打破僵局。
叶二娘颤抖着肩膀,语声凄凉:“我知道不应该打扰你……可你就这么讨厌见到我吗?”
玄慈叹道:“二娘,我对不住你。”
叶二娘飞快摇头,几乎要将僧帽晃掉。“不不不,你没有对不住我,一切都是我愿意的,况且你还救了我一命,是我不该……”
她说着哽咽起来,后面语不成声。
乔峰心中升起荒谬的感觉。尽管看到玄慈和叶二娘出现在这僻静无人的所在,他已有了不好的猜测,然而听见他们这番对话,任何一个人都能听明白,他们二人关系匪浅——而且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
他有些厌恶的皱眉。
只听见玄慈道:“老衲一生光明磊落,唯有两件事耿耿难安,无颜面对佛祖……”
乔峰心道:除了背弃门规,私通妖女,难道还有什么更不堪的事?
“方丈……”叶二娘泪眼迷蒙。
“二十九年十一个月又三天……当年我错信一人之言,害死了无辜的人,害得一个孩子失去了父母……为此我寝食难安,日日向佛祖祷告希望能消除罪孽。哪里想到,一罪未消,一罪又生。我身为方丈,不能坚守清规戒律,与你……犯下淫戒……也害苦了你……”
“不,你没有害我!”叶二娘慌忙否决:“是我自己自甘堕落,是我自己害了自己,不干你的事!”
玄慈道:“二娘,你无须为我辩白,错便是错,知错能改总好过知错不改。”
叶二娘只觉又羞又愧,脸上火辣辣的,因为自己便是“知错不改”的那个。
其实玄慈并没有那个意思。
叶二娘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侥幸留得一命再也不会做坏事了,你相信我,我每天都会念一个时辰的地藏经一个时辰的金刚经,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念别的经文,念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玄慈目含悲悯:“经文好念,罪孽难消。”
乔峰听到这里,厌恶稍减。玄慈虽然做下了恶心事,但知道自己做错了,为此寝食难安,日日念经诵佛忏悔,起码比那些做了恶事仍然死不悔改的人好些。
尽管这么想,但知道了玄慈的隐秘,乔峰很难再把玄慈当做一位值得尊重的得道高人。更甚者,若非曾经受过少林寺的恩惠,恐怕对少林寺的印象也将大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