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秋菊没接缸子,反而把半袋葡萄糖粉放进缸子,再塞回小秋的怀里,笑着揉揉她蓬乱的小辫子:“这个给你冲水喝,你采了血,要适当补充一些养分。我听说你们没带家什来,这个缸子你也先拿去用着……再有是什么事,就来找我,我这两天一直在。”
宋秀莲没有奶水,这半包葡萄糖倒是正好能救救急,暂时喂给早产的小弟。缸子也是小秋需要的……她没有拒绝胡秋菊的好意,抱着缸子和葡萄糖,给胡秋菊深深鞠了一躬。
回到病房帐篷前,不等小秋动作,帐篷门帘子从里边挑起来,玉华婶子快步走出来,差点儿撞到小秋身上:“这丫头怎么站在这里……哎,别说旁的了,赶紧进来看看吧,你娘醒了!”
“哎,哎!”小秋反应过来,一脸欢喜地跟着玉华婶子进了帐篷。
宋秀莲已经清醒过来,她的床头上方挂着一个葡萄糖瓶子,只不过输送的不是药物液体,而是殷红的血液。看着一滴一滴的血液输进宋秀莲体内,她的脸颊似乎也多了一抹血色。
“小秋……”宋秀莲声音干涩沙哑,气息却明显比之前强了些。
之前没顾上多想,这会儿小秋才突然有一种激动——上一世,她早早地失去了母亲,之后成长、恋爱、成亲、生子,都没有母亲的参与——时隔几十年,再次对上母亲慈爱关切的目光,伸手握住母亲的手,真实感受这份略显粗糙的温暖——
“娘……”小秋只唤了一声,将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泪水已经淌了一脸。
这一辈子,娘都要好好儿的……一定!
输液消炎,又输了血,宋秀莲的状态有了明显地好转,烧退了下去,精神看上去也好多了。小秋先给她冲了一杯葡萄糖水喝下去,又去食堂打了两个窝窝一份白菜炖粉条回来,宋秀莲就着热乎乎的菜汤吃了一个窝头。
王奶奶在旁边笑道:“能吃东西就好了,能吃能喝的,人才有劲儿!”
小秋自然也欢喜,对宋秀莲道:“娘,您多吃点儿,快点好起来,好起来咱们就能回家了!”
看着娘好起来,小秋不由又惦记起妹妹小夏来。上一世,妹妹被大姑抢了去之后,天天哭着回家,两三天后就病了,发高烧,打了链霉素针,然后就成了药因性耳聋……本来小夏小嘴儿说话利落地很,嘚吧嘚吧地,可因为耳聋,语言功能也渐渐退化,最后几乎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不过,小秋有信心,这一世,她能把娘和弟弟的命抢回来,就同样能要回妹妹,保住妹妹的听力!
第四章
一宿半天没吃没睡的,小秋这会儿才觉得浑身疲乏,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唱起了空城计。扶着宋秀莲躺好后,她就着剩菜唏哩呼噜把另一个窝头吃了。
冷了之后的玉米面窝头很硬,也很粗,往下咽的时候有些碴喉咙……小秋喝口水把干硬的窝头冲下去,跟宋秀莲招呼一声,拿着缸子出门刷碗,顺便去厨房再打些热水来。
一出帐篷,就见一辆吉普车停在了卫生院门口。这种军绿色帆布车篷的吉普车当时很稀罕,一个县里也就一两辆,小秋看了一眼,并没在意。
等她打了热水回来,小弟也正好醒了,猫儿一般弱弱地呜咽着。
小秋冲了一点点葡萄糖水,一点一点地给弟弟喂了,小东西倒是不挑嘴,吧嗒着小嘴儿喝了足有三四小勺,方才作罢。小秋眨个眼的功夫,就看着小东西微微眯缝了眼睛,小嘴儿一嘬,眉头也皱了皱……打开小东西的包被一看,果不其然,小小子拉臭臭了。
一边动手给臭小子清理换尿片,小秋一边感叹,第一次拉臭臭,也是这小子的第一次呢!
做母亲的宋秀莲不必说,王奶奶和玉华婶子也没有半点儿嫌弃,反而都一脸欢喜地样子,好像这臭小子立了什么功劳一样。
小秋借了王奶奶的脸盆,端着脏尿片出来洗……腊月的水冰冷刺骨的,手一沾上就刺刺地疼,等她洗完尿布,十根手指都冻成了胡萝卜,一根根通红僵硬,几乎没了知觉。
她将手指放在腋下暖了暖,略略好一点了,这才端着脸盆往回走。刚走了没两步,就听到有人叫她:“哎,就是那丫头……小秋!”
她闻声回头,就见郑秋实郑院长正陪着一对中年男女朝她走过来,叫她的就是郑院长。
小秋端着脸盆快步迎上去:“宋爷爷,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小秋吧?”李希微微弯了腰,让自己的目光与小秋平行,微微笑着道,“我们是上午送过来那孩子的爸爸妈妈……听说你是给我们孩子输了血,救了他的命,我们都很感激你,谢谢你啊小秋!”
郑秋实笑着介绍道:“小秋啊,这位是县武装部部长吴海港同志,这是吴海港同志的爱人,县医院外科主任李希同志,他们听说你给吴戈输了血,特意向你道谢的!”
吴海港不到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穿一身绿军装,腰背挺拔、肩背开阔,有军人特有的英武气。李希略年轻些,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年纪,皮肤白皙,端庄漂亮,一直挂着和煦优容的微笑。
虽然有点儿意外,小秋还是大大方方地向人问好:“吴叔叔好!李阿姨好!输血的事只是碰巧,不用谢我呢!”
李希略略意外地回头,夫妻俩交换了下目光,再看向小秋,李希的笑容中就多了一抹欣赏:“是个懂事的孩子!”
小秋笑笑,转而看向郑秋实:“郑爷爷,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见郑秋实点头,她略略向几人躬躬身,转身回了病房。
输血的事,她本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母亲找供血者,根本谈不上施恩。当然,只是献一回血,哪怕真是救命,也不算什么,她眼下尽管艰难,却还不至于拎不清地拿献血的事,求什么回报。
回到病房里,宋秀莲和小弟都睡着了。小秋把尿片晾上,压低声音向王奶奶和玉华婶子打听了一下买奶粉的事,没想到,买奶粉不但要用副食票,还要医院开证明……这些东西都齐备了,还得看供销社有没有货,奶粉可是精贵东西,供销社一年也见到两回。或者如玉华婶子说的,好不容易来一点货,也被供销社和公社领导们分了,外头根本见不上。
小秋一边听着一边琢磨,证明信她可以找找郑秋实,应该问题不大,倒是副食票不好找……
小秋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好在,她背着人的,这抹狡猾加猥琐的笑没让玉华婶子和王奶奶看见,不然,她给两人的印象要改观了。
看天色离黑天还早,小秋跟王奶奶玉华婶子打了个招呼,就说去姥姥家看看,就走出了卫生院。她注意到,吴家的吉普车已经不见了。
泰平镇的卫生院与公社大院、小学、中学几个单位挨着,与泰平村隔着一条河,河西是公家单位,河东是老百姓的民居,颇有些泾渭分明的味道。
正因为这个布局,河西这边人不多,特别是小学中学放了假后,更是人烟稀少,一派冷清。
小秋没去河东她姥姥家,出了卫生院,径直穿过马路,走进了一路之隔的公社大院。正如她所料,因为地震原因,公社里的人都下村,协助抢险救灾去了,小秋从大门里进来,一直穿过前面办公的两排平房,走到后边的宿舍区,竟一个人也没看见。
按照记忆往右手里走,东厢房里终于有了人说话的声音。
“司务长,这些油和肉要不要给屈主任送家里去?今儿都廿六了……”
另一个声音很不耐烦道:“送什么送,屈主任下村前交待了,今天早晚回来……再说,你知道屈主任还有没有别的用处呀,你就送……”
先前那个声音一派恍然,嘿嘿笑道:“是,是,还是司务长懂领导的心思啊!”
小秋在窗下听到这里,就悄没声息地撤了,转而又往宿舍那边去了。
因为是最后面一排房子,紧挨着就是院墙,屋后这个过道轻易没人光顾,散乱地丢着些碎砖头破瓦片,还有些干枯了的草棵子。
小秋个子矮,再一猫腰,屋里人即便站在窗户跟前也看不见外头有人。她悄没声息地潜到一排房子中段几间屋后边,蹲在墙根下,耐心等起来。
大腊月的,又猫在屋后边的阴凉处,说实话是真冷啊,小秋也不敢弄出大动静来,只能揣着手蜷缩着身体,来了把农民揣。
终于,在小秋冻僵前,左侧一间屋子里有了动静,她把着窗台往里窥了一眼,就见矮胖的司务长一手拎着一桶油,一手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化肥袋子进屋后,放在门后……
看了一眼,小秋就缩了回来,然后勾着嘴角笑了:亏得有这两个人,要不然她还真不好找!
又等了片刻,听得关门上锁,那两个人走了,小秋这才重新站起来——屈主任屈明强,就是这个人带人批斗了姥爷,打断了姥爷的腿!
十几分钟后,小秋回头看看那一大桶油、一大块肉、还有两袋子白面,叹口气,转身,轻巧地从窗户里跳出来。这一趟,她的收获还是颇丰的:一沓钱、布票、粮票、副食票、工业票、一张自行车票!也如愿让她找到了足够曲明强身败名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