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片吗?或者,说一下姓名。”那壮汉不由地客气道。
“我没有名片。麻烦你跟傅先生说,我是冯易春的女儿,有事找他。”许鹿将手袋里的信递了过去,下面还压着两块银元。
那个壮汉没要钱,只接过信,认出是傅亦霆的笔迹,叫人进去通报。他们六爷很少给人写信,有话都是派人直接传的。能有他的亲笔信,证明私交不浅。他们这些看门的人,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许鹿心中忐忑,但面上不显露,只耐心地等着。
不久之后,一个穿着西装,长相斯文的年轻男子开了铁门走出来,对许鹿颔首道:“冯小姐,我叫王金生,六爷的秘书。请跟我来。”
“麻烦你了。”
许鹿没想到傅亦霆的秘书竟亲自迎出来。于是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她进入了傅公馆。
花园比在外面看到的还要壮观,修剪整齐的草坪仿佛望不到头,像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道旁的灌木和盆栽都被精心养护,欧式的喷泉“哗哗”地喷着水。
这样的园子,别说放在民国,就算是后世,都称得上豪宅。
许鹿不敢乱看,走上石阶,王金生为她打开那扇雕花精美的桃木门。
许鹿犹如走进了一座宫殿。墙壁是用银线勾边的原木,香槟色天鹅绒的窗帘,装点着几扇能看到花园的巨大落地窗。大厅正中有一套真皮沙发,斜后方摆着架钢琴。靠墙有一座等身高的老爷钟,屋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雕塑,古董和花瓶,俨然是个小型的博物馆。
几个佣人正在小心地擦拭这些器物,大气都不敢喘,弄得许鹿也有点紧张。
这里跟冯家,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王金生请她坐下,礼貌地说道:“六爷正在打电话,麻烦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您要咖啡,还是红茶?”
“红茶,谢谢。”许鹿坐在沙发上,双脚原本踩着那昂贵的绒毯,看到上面的鞋印很突兀,又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到了外面。
过了会儿,佣人端来红茶,牛奶和砂糖。茶具是一套烫着金边的白瓷,红茶也是上好的英国红茶,很适合女士。许鹿的日本教授就喜欢这种红茶,去英国出差的时候还给她带过伴手礼。
在后世想喝一杯英国红茶很容易,可在民国,这是上层阶级才能享有的特权。
许鹿正喝着茶,听到盘旋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她不经意间抬头,见一个穿着白色碎花旗袍的妙龄女子,正从楼上下来。她的身材曼妙,白臂无暇,烫着一头卷发,五官精致,漂亮得像是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不对,好像就是个明星。许鹿在申报上的电影版块见过她的照片,最近才蹿红的女星苏曼,报上几乎天天都有她的消息。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曼似乎不太高兴,眼眶微红,还抬手碰了下鼻子。
许鹿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她。
苏曼走到一楼,没注意到许鹿,驾轻就熟地唤着“金生”,似乎是这里的常客。
王金生走过来,客气地问道:“苏小姐,有什么吩咐?”
苏曼闷声道:“下午还有个拍摄,我得赶回去,就怕外面有记者,这里叫车也不方便。傅先生的意思是,你开车送我一下。”
“是。”王金生得了吩咐,开门去备车。
许鹿还在心里八卦地揣度这位女明星跟傅亦霆是什么关系,苏曼已经看到她。
纵然苏曼在娱乐圈见过各种美人,但目光还是一下被眼前的女孩吸引。那个侧影很美,像天边的一朵彩霞或一片流云,不染凡尘,有种难以形容的干净和纤柔。
苏曼心里不安,甚至莫名地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拔腿走到许鹿的面前。
第五章
“你是谁?”苏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问道。毕竟能单独进入傅公馆的女人,她用三根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
许鹿确认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之后,站起来道:“您好,我是来找傅先生谈事情的。”
苏曼微微扬起下巴,看到对方的手包很旧了,洋装和皮鞋也不是流行的款式,嗤笑道:“傅先生几时认识你这种穷酸的小丫头了?该不会是哪家公司刚出来混的小明星,妄想攀高枝吧?”
她的口气明显不善。
许鹿一向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对方出言不逊,她也不用客气,重新坐回沙发上:“不好意思,我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上海这几年变化太快,流行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自然不像苏小姐,走到哪里都是光鲜亮丽的。”
这些明星的出身大都不好,没念过什么书,更不可能有钱去留学。苏曼更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因为背后有人捧才蹿红。
果然苏曼一噎,没想到这姑娘竟然知道自己,还是个堂堂的留学生。苏曼也是要面子的,许鹿言辞间夸了她,也不好再发作。说白了,混他们这行的,一怕别人有权势,二怕别人有文化。
这时,王金生走进来,说车备好了,苏曼便顺势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还在想,有钱去留学的大小姐,肯定不会是傅亦霆的情人,大可不必在意。可许鹿的影子,却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那种明明长得纤弱却锋芒毕露的气质,真的是独一无二。
苏曼走后不久,楼上又下来个穿着背带裤,带着鸭舌帽的男孩。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双手插在裤袋里,透着股机灵劲儿。
“冯小姐,我是六爷身边的袁宝,他请您上去。”
许鹿心漏跳了一下,跟在这个叫袁宝的男孩后面上了楼。二楼很安静,不似一楼有佣人在走动,整条走廊光线充足,寂静无人。墙上挂着一幅很长的古画,封在玻璃框里。
许鹿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手心微微地出汗。
走到最靠里的一扇木门前,袁宝轻轻叩了叩:“六爷,人带上来了。”
“嗯,进来吧。”门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袁宝推开门,用眼神示意许鹿进去。
许鹿屏住呼吸,从开着的那道门缝里,侧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宽敞明亮,有股烟草味和茶香味。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最醒目的是三台并排的电话。
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他高大的身体轮廓隐在窗外投入的淡淡光线里,翘着二郎腿,正在看放在膝上的文件。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和深蓝的西装马甲,领口微敞,几根头发因疏于打理而散落于额前,浑身竟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这就是威震上海滩的傅亦霆。许鹿这些天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一个从前在十六铺当小学徒的孤儿,后来拜入青帮当小混混,再到被叶三爷赏识,接管他手下的大烟生意,步步登顶。这个男人的经历简直可以用传奇来形容。
而且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大都赞不绝口。说他讲义气,重感情,有能力,硬是带着华商在洋人的租界里闯出一片天地。
许鹿想象过他的样子,像帮派大佬那样高高在上,或者身边一排开站着凶神恶煞的保镖,叼着烟斗。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简单干净的模样。
只是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好似有意无意地压着人的脊梁。
“随便坐。”他一只手拿笔,一只手夹着根雪茄,头也不抬地说道。
许鹿直直地走到角落的沙发里坐下,因为不喜欢烟草的味道,轻轻揉了揉鼻子。
屋里很安静,只有笔沙沙写字的声音。许鹿忍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不知何时,那支明明还剩大半的雪茄,已经放进特制的烟灰缸里,熄灭了。他似乎正在签署一份文件,握笔的姿势很端正。
忽然,傅亦霆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地撞在一起。
许鹿心头一麻,先败下阵来,匆忙地移开目光。
“令尊近来可好?”傅亦霆合上文件,将椅子挪前了一点问道。
“家父……尚好。”许鹿顿了下,说道。
她今日不是以弱者的姿态前来求援,更不是挟恩图报。所以如实地说出冯父的情况,可能会影响对方的判断。她只想平等地与他进行一场对话。
傅亦霆静等她的下文。
许鹿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前:“我今日来,是想跟傅先生谈一笔生意的。傅先生能否给我几分钟时间?”
傅亦霆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许鹿,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要跟我谈生意?”
许鹿知道,自己的行为或许有点荒诞。可她人都来了,总要试试才甘心,便从手袋里拿出精心准备的十页纸张,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冯家纺织厂的资料。民国初年的时候,我们就引进了国外的机器,而且有十几个能够熟练操控这些机器的工人,洋布也能织得出来。我们还有很多稳定的货源,与一些蚕农的关系也很好。不知有没有机会跟您合作?”许鹿一口气说完,然后紧张地盯着对方。
傅亦霆随意看了一眼那些装订整齐的纸,并没有翻开。他挺佩服这个小姑娘的勇气,要知道很多人初次见他,话都未必能说利索。
他有点印象,冯易春当初分家的时候就分到一家经营不善的纺织厂,这些年一直都在倒闭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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