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下去,脚脖子就没了。身后的脚印,只能依稀看见十几个,一溜顺着山道,盖住只用几分钟。刘十三摔倒的次数都数不清了,从第二次开始,他解开灯笼,抱在怀里,怕被压坏。雪深不好走,一摔,陷进雪里,也滚不下去,只是整个人爬起来,太吃力了。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经没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动,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尽全力。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雪夜中,刘十三爬了七八个钟头。
刘十三踩到山顶的雪,鞋子不见了。他瘫了一会儿,艰难地起身,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连续试了几次,才把灯笼挂在树枝上。
他喃喃自语:“王莺莺,我没本事点亮整条路了,就挂一盏,山顶挂一盏,你肯定能看见的。”胸口内兜几个打火机,还有一瓶火油。刘十三点着灯笼,卖灯的师傅说,这盏防风,贵五十。
微弱的火苗,跳跃在山巅,驱开一圈小小的夜,围着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树底下碎石块简单搭好,捡些粗细不一的树枝,浇上火油,刘十三点了堆粗糙的篝火。靠着树干,围巾包住脚,头顶就是随风摇晃的灯笼,刘十三昏昏睡着。
雪停了。
4/
刘十三醒来的时候,被人紧紧抱着。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巅寒风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见程霜扑闪着眼睛,浑身裹得球一样,正用一个小暖炉焐他的脸。
她笑嘻嘻地说:“我比你聪明,带装备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对,穿了两条秋裤才出门。果然,你上山了,还想骗我。”话出口,虽然她假装轻松,声音却是抖的。
刘十三拿过小暖炉,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瘪着嘴,泪水从眼底漫上来,放声大哭:“太他妈的累了,呜呜呜呜,我爬了他妈的十个钟头,呜呜呜呜,鞋子掉了好几次,呜呜呜呜……”
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手冻得僵,不听指挥,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顾,哭着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见吗,她能找到路吗?刘十三,我好难过啊,我怎么这么难过,外婆能找到路吗?你说啊……”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
山顶穿破云层,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海浪涌动,雾气弥漫。岛上铺满白雪,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是海。”
“老家就这么好?”
“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着这片山间的海洋,刘十三心想,我没有外婆了。是啊,以后没有人举着笤帚,满镇子追他。没有人一把掀开被子,拖他去吃早饭。没有人叼着烟,拍他的后脑勺。没有人擦着汗,在云边一家小卖部搬着箱子,等自己的外孙回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泪终于滚出眼眶,努力压了好几天的悲伤,轰然破开心脏,奔流在血液,他嘶哑地喊:“王莺莺,你不够意思!王莺莺,你小气鬼!王莺莺,你说走就走,你不够意思!”
5/
柳絮一飘,春天不容置疑地到来。不管什么乍暖还寒,柳絮就是飘了,飘遍云边镇。人们放下去岁的哀愁喜悦,告诉自己,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莺莺小卖部也没凝固在冬天,暖风执意吹拂,把嫩叶的影子吹上雪白的墙壁,吹开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来的夜晚,树下的刘十三打开那支录音笔。
“喂?喂?”
王莺莺的声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试着:“十三啊?”
他回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录音笔的声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怕你不自在,就录下来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听。那,如果有一天你妈回来,我是等不到了,但万一她肯回来,你碰到的话,帮我跟她说,我不怨她,让她别太难过,她永远是我的女儿,我永远都盼着她好。
她去哪儿,嫁到再远的地方,回不回来,都是我的女儿。
记住啦,别瞎讲八道,你妈不容易,别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树底下埋了一坛酒,等她回来,你陪她喝,就当我陪她喝的。
还有啊,老李的钟表铺,我卖了。钱汇过去,老李不肯收。他说,给云边镇小学的学生买保险,住在小镇二十多年,人走了,留点印子吧,为镇上小孩做点事情。我不会搞你那些单子,存折在床头柜,如果你有空,去帮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别乱花,不然揍死你。
还有什么来着,哎,差不多了,怎么关掉啊这个东西……
录音笔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嘀地一响,杂音戛然而止。
刘十三仰起头,三月的星空清澈。望着星群隐去,薄云渐亮,他站了整个晚上。那天之后,桃花纷纷钻出来,长大,花萼绽裂,花瓣细细伸展铺开,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红。
连续一周,程霜拿来学生资料,刘十三默默填着单子。儿童意外险不贵,每份两百多,老李头的钱足够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觉离一千份已经不远,但刘十三并不惦记。这些是一个老人对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给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山间小镇。有一天,刘十三发现,工作群里侯经理不见了。侯经理离职还是调职,他没问,那个赌约在他心中,早就不复存在。一笔笔努力谈下来的单子,发往公司,他已经正常地领着工资。
6/
三月底,花瓣凭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着旋,悠悠地坠到地面,积成一层粉红色。
程霜带了份早饭,炖蛋、速冻水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她照常把饭盒递给刘十三,脚步却没离开。
程霜说:“跟你讲点事,怕以后没机会。喂,认真点,背下来,不许忘记。”
她自顾自地说:“十一岁那年,爸妈决定搬去新加坡,他们说机会再渺茫,也要试试看。我不愿意去,写了张字条,说对不起,让他们再生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刘十三扭转头,看见女孩头发上飘下几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关系好,我自己坐车逃过来,遇见你。云边镇多好啊,那么温柔那么美,数不清的蜻蜓、萤火虫,山上还能采到菌子。喂,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
刘十三一怔,牡丹?这名字陌生起来了,他呆住,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经不再记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了,也许是他卖完保险累得倒头就睡那天,也许是毛婷婷结婚那天,也许是担心王莺莺太难受,辗转难眠那天。
他忘记牡丹,忘记的天数多了,再度加载记忆,连她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颓废,真正的刘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声:“其实我觉得,云边镇最好的是你。那时候,你傻不拉叽给我带东西,我起早一睁眼,想,刘十三这个傻蛋今天会带什么?你这么笨,只有我能欺负,别人都不行。后来,爸妈给小姨打电话,我接了,我妈哭着说,她对不起我,没给我健康的身体,她求我回去,说有一点希望也要坚持。我想,那试试,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还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刘十三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说慢点,我怕背不住。”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检查,等报告,做手术,再复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只有医院和家。我说就算死,也不能当个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请了家教。做作业的时候,我想着,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没有遇到野蛮的女孩子,还记不记得我?”
她悠悠地说:“我居然活着,一直活着。二十岁那年,妈妈跟我开玩笑,介绍男孩子给我。我想,自己永远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岂非很伤心?那我多么对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着她的刘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来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会觉得对不起了。然后呢,二十岁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诉我的。谁知道啊,我带上所有积蓄,漂洋过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学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记得我了!”
程霜气鼓鼓,刘十三嘿嘿挠挠头:“你不也没认出来。”
程霜哼了一声,说:“你这个白痴,果然被别的女孩子欺负,那我要罩着你嘛,本来想把那个女孩子打一顿,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见她。
“只是我爸妈来得太快,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被他们抓到带回去。”
刘十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出医院?”
程霜点头:“那当然,天天得去。这辈子我就出来过三次,一次四年级,一次二十岁,还有一次,就是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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