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楼下,夜间的寒风吹干了眼角的泪花,她打了个哆嗦。天冷得太快,眼泪都冻出来了,一定要尽快找个暖和的地方,美美地吃上一顿。
吃饭嘛,比起美男,美食才是更重要的存在。
蒋修文停下脚步,低头看台阶下沉默的男人。
男人今年应该才五十五,头发却白了一半,眼旁的皱纹深刻而细碎,耷拉的眼袋和嘴角仿佛承受着某种压力而不堪负荷。他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毛线手套,手套两面都起了球,勾了线,掌心的位置被磨出了细线,能看到手掌粗糙的纹路。
怪异的对峙已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正是下班时间,进进出出有不少同事,蒋修文不想自己成为明天公司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主动问道:“有什么事?”
“我……”也许天太冷,男人的嘴唇哆嗦了两下,却说不出话。
蒋修文见他支支吾吾,道:“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男人缩着肩膀,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突然挺起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萎靡:“没什么事。就是路过这里,想过来看看你上班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妈妈告诉你的?”
“我看了你的新闻。”男人想笑,但眼神碰触到对方冷淡的双眸后,立刻收敛了起来,不自然地搓了搓手,“你,你还有事吧?先去忙吧?我这就坐火车回去了。”
蒋修文看他拎着行李往车站的方向走,心里冷冷一哂,拿出手机,发了条微信告诉小周自己大约抵达的时间。消息蹦出去的刹那,又忍不住地去看那男人的背影。
他站在车站里,排队等其他人看站牌。有几个年轻人从远处跑来,一下子冲到他前面,将人硬生生地挤了出去。他踉跄着后退,不小心退到马路边上,又被正要下公交车的人推开。
蒋修文牙根一紧,飞快地将刚才那条消息撤回,重新发了一条失约的道歉,然后收起手机,快步朝车站走去。
男人看到自己来时坐的那辆车到了,连忙掏出硬币,准备跟在其他人后面上车。下班高峰,人潮汹涌,候车的人太多,他又不懂得抢,很快就从正数第三个一路到了外围。
蒋修文拉住他的胳膊,在他惊异的目光下,淡然地说:“挤人都不会,怎么坐公交?你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不用。”
他还在拒绝,蒋修文已经抢过行李,转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男人连忙跟上去。
上车之后,蒋修文仿佛与自己赌气,一直黑着脸,男人坐在车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还喜欢吃辣吗?”
“不吃了,胃不好。”男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回答了什么,疑惑地看过去。
蒋修文挑了家江浙菜饭馆。
男人进饭店的一路都在说自己肚子不饿,不用破费。蒋修文充耳不闻,直接进包厢点了五个菜,等服务员出去,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真的是看看你。”
蒋修文冷笑:“十多年不闻不问,突然来看我?”
男人讷讷道:“不是的,我……”满腔的解释对上那双清冷的眼睛,顿被哽住了。想起自己曾对学生说过:不要找借口,任何借口都不能掩饰你上课迟到。
对方根本不在乎他“不闻不问”的原因,在乎的是“不闻不问”这个结果。
他自嘲地低下头:“对不起。”
蒋修文看着他灰白的头发,眼眶微微发热,掩饰般地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家里出事了?”不到走投无路,他绝对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男人犹豫了下,才缓缓道:“文娟她得了……”
“多少钱?”蒋修文一听那个名字,就粗鲁地打断了他。
男人愣了愣,才近乎羞愧地说:“二十万。十万也行,或者五万,我……”
“银行账号告诉我。”
已经到这个地步,男人没有再坚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我会还给你的。每个月给你打钱。”
蒋修文置若罔闻地拍下照片。
男人接过被递回来的银行卡,眼睛浮起一层泪花:“谢谢。”
蒋修文站起来:“你的手机号没变吧?”
“没有,还是那个。”怕他记错,男人赶紧报了一遍。
蒋修文点点头,抬脚往外走:“我叫车送你去车站,大概一个小时后有人来接你,注意电话。你慢慢吃。”说完,不管身后男人的呼唤,径自拉开门出去结账。
从饭店出来,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街小巷亮起灯光,却没有一盏属于自己。期待满满的约会因为突发事件告吹,他竟不知该怎样面对。
小周过了半小时才回复消息:不好意思,我在加班,忘记通知你了。
……
据他所知,她目前应该无事可加班?
看来贸然失约令自己的印象分大失。
他当然可以解释,但是做人不能太双标。他不听男人缺席自己人生的理由,好像也不能对小周找失约的借口。失约就是失约,即使在未来漫长人生中,他千百次地补上约会,也不能改变他们将永远地“少”了一次。
驱车回家,途径火锅店,生意正好,一缕缕白烟在店内袅袅升起。他打开车窗,底料的阵阵香气扑面而来。
不打算与胃底勾起的食欲抗争,他停好车,准备进去打包一份火锅走。
靠近点餐台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巨大的椅子拖拽声。他朝声源看去,一张靠墙的小方桌上,锅子热气腾腾,锅边绕了一圈的牛羊海鲜,看起来很是丰盛,令人食欲大振。
点餐的时候下意识地借鉴了那份菜单,连平时很少碰的蟹子包也雀屏中选。
厨房准备的时候,他不自禁地有些关注那张桌子,好奇那人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半个小时过去了,那张桌始终冷冷清清地等在那里。期间有服务员过去,似乎想收拾桌子,却不知怎得,低头哈腰地走了,过了会儿,又提壶过来加汤。
过程很是诡异。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蒋修文不想管闲事,等火锅打包好,提起就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人从外面进来,他往旁边让了让,目光不经意地瞟了眼玻璃窗。漆黑的夜色清楚地倒映出店内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张小方桌的下面终于钻出一个人来,穿着米白色的宽松毛衣,灰格呢子群,妆容精致,来之前显然经过细心准备。她没想到他还在门口,脸色有些惊慌,惶急地想钻回去,他却飞快地推门出去了。
蒋修文一口气走到街对面才停下,然后正大光明地躲在黑暗中,看着街对面的火锅店里,她拍拍裙子,如释重负地投入大快朵颐中。
前后不过两个小时,他的人生观却来回颠覆了两次。
以为自己足够成熟、成功,已然能平静地面对过去。而事实证明,时间愈合了表面的伤口,里面依旧鲜血淋漓。
以为自己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可以在爱情上从容进退、运筹帷幄。而事实证明,他依旧是个毛头小子,会为喜欢的人偶尔流露的在意而心潮澎湃。
小周将锅里的食物捞出来时,已经老的老,烂的烂了。服务员还时不时投来奇怪的目光,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又要去桌底下思考人生。
不过,锅还是很好吃的。
她一边吃,一边关注门口的动静。明知蒋修文不太可能杀个回马枪,但心里不知怎的,总有些毛毛的,好似谁在盯着她做亏心事。
服务员第N次露过她桌边,她忍不住叫住了人:“你们店的外卖可靠吗?没有客人吃到一半杀回来投诉吧?”
服务员怜爱地看着她:“就算投诉,也是投诉我们,不会连累客人的,您安心地坐在椅子上吃。别怕。”
第9章
安心的后果是,她吃撑了。胸口像压了个秤砣,沉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眼睑浮肿得像动了隆胸手术。
周妈用水冷敷,不大见效,干脆掏出一副珍藏多年的茶色墨镜,郑重地传给下代:“别看是八十年代的东西,比现在的滤镜还管用。”
小周戴上眼镜照了照镜子。嗯,眼皮看上去是不肿了,就像天生单眼皮小眼睛。
最终她婉拒了母亲的好意,随便上个粉底就出门了,理由十分充分:“我只是把我对公司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夜不成寐的苦心实体化了而已。”
周妈深以为然。
小周到公司后,眼皮果然引起注意。孙兆麟特意倒了杯珍藏的大红袍关怀她:“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但身体也很重要,来,喝点茶提提神。”
……其实,她更需要一张床养养神。但,想也是不可能的。明明提早来了公司,依旧是倒数几名。她坐在孙兆麟的办公室里,听到外面脚步声络绎不绝,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看出她的疑惑,孙兆麟解释道:“嘟啦视频今天下午过来签意向书。视频网站和电视台不同,和NCC的那份合同要大改,各方正临时抱佛脚。策划公司的宣传方案要重做,节目的流程也要根据网站发布的时间做调整,还要找正在市内的资深合同律师审核合同。这里头,也就我们是最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