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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 [出版] (海棠)



然后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了她。她在飘窗前,有香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我下床看她,飘窗上摆着一尊青瓷塑像,是刚才在陈言手边的那座。

我凑近看才看清楚,那是一尊如来佛像。陈白露盘腿坐在佛像前,香炉里点着一支檀香。她的手搭在膝盖上,安稳地闭着眼睛。

“白露?”我轻轻拍着她的肩,“你在干什么?” “我在念佛。”她没有睁眼,声音温柔和缓。 我心疼得如同被锋利的小刀一片片切下来。倒退三个月,她还是骂“佛祖就是老骗子”的人,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样会好一些吗?”我轻声问。 她点头:“会的。你去睡吧。”

“你呢?” “日出以后我就睡。”然后她不再说话,她同她的神灵在一起了。



~9~


她在中午时分起床。我在餐厅吃过午餐后回到房间,推开门看到她正对着镜子梳头。见我进来,她回头一笑,而我愣住了。她脸色红润, 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难道真的是佛祖保佑?还是只是因为一场充足的睡眠?或者又是酒精?

“你喝酒了?”我问。

“没有。”她抿嘴一笑,摇摇头。 我放了心,把手里插好吸管的椰子递给她:“你今天脸色不错。” 她喝着椰汁点头:“我也这样觉得,好像浑身都轻松了很多。他们在跳舞吗?我想去跳舞了。” “他们昨天玩到后半夜,现在一个个都喊脚酸,估计今天要晒一整天太阳。” 陈白露耸耸肩,像她从前那样撇撇嘴:“真没劲。走吧,我们去晒太阳。” 我打开柜子,想找一件防晒效果好的衣服给她,但她说:“你先去甲板上等我,我要穿我那条缀着碎钻石的裙子。” 她回了她的房间换衣服,我走出船舱。这天的阳光不强,头顶大团白云翻滚,甲板上晦明不定。陈言戴着墨镜躺在一张双人竹椅上,身旁是杨宽和几个男生在打牌;女孩们在船尾吃沙冰,程雪粟也在她们中间。 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几日的争执,连同昨夜那场令人心碎的对话都是一场梦,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生。

等到陈白露走到甲板上,我的这个感受更加强烈了。 她穿着那件缀满碎钻的金色长裙,在柔和的阳光下光彩照人;她双颊饱满,眼波流动,长裙下露出雪白的脚踝。她在南海的碧浪白沙里获得了新生。

她走到陈言身边躺下,陈言伸出一条胳膊揽住她的脖子,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他们仍然在热恋中一样。

他们就是在热恋中。我这样告诉自己。陈白露说的没错,他是她的爱人,他一时被迷惑,他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怎么会不呢?从来也没有过姑娘对他像陈白露对他这样好,在他的父母都抛弃他的时候,在他病得不能下地的时候,在他穷得连空调都没有钱修的时候,这样美貌的、聪慧的姑娘不离不弃。如果这不算爱情,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呢?

我几乎双目含泪,看着他们亲昵地把头靠在一起。他们并没有交谈。 他们无须交谈。

写到这里,我泪水涟涟。如果我是俯视众生的神灵,我愿意时间在这里停住。

黄昏时分他们开始跳舞。没有音乐。他们从船头跳到船尾。 风浪渐渐大了起来,海水拍打着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陈言趴在栏杆上看着海面,突然兴奋地大喊:“陈白露!快来看,这里有鱼!” 陈白露也踩着栏杆朝海里探头,然后像他一样喊起来:“好大的鱼!” 人们面面相觑。什么鱼值得如此兴奋?

“他们喝酒了?”杨宽问我。 我摇摇头。 他们重新跳舞,金色的裙摆在雪白的甲板上层层展开,远处夕阳如血,有海鸥鸣叫着在头顶飞过。 “相机。”杨宽对身边的路雯珊说。

路雯珊把手边的一只5D2递给杨宽,杨宽开始录像。他们一路旋转大笑,后来发现了陈言。

陈言对着镜头笑:“从今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像陈白露这么好的姑娘。” 陈白露也笑:“我再也不会像爱他一样爱上谁。” 然后他们笑着跑远了。

“内存不够了。”杨宽低声说,然后他把画质调到了黑白。 那一小方屏幕在我眼前霎时失色。

原来这是告别。



~10~


那天日落后开始下雨,风浪越来越大,船身颠簸得厉害。我们打算把船泊在岸边,回酒店休息。 风大得撑不起伞,到了岸上,服务生给了我们每人一只雨衣。酒店在岸边一百米开外,因为只住一夜,我们只随身带了信用卡,行李都扔在船上。

雨衣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跑到酒店大堂,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陈言和男生们在前台check in的时候,陈白露蹲在大堂的一角拧着头发上的水,水滴滴淋淋地流进种着绿萝的花盆里。

程雪粟突然在我耳边低低地惊呼一声:“陈白露!” 我朝她看去,她湿透了的金色裙子紧紧地裹着大腿,裸露的小腿下一汪血水。 我拨开众人挤到前台,陈言还在排队,杨宽刚刚拿到房卡。我从杨宽手里抢到房卡,拉起陈白露就往电梯间跑。 陈白露频频回头,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地鲜血。

“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例假,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进电梯的时候,她朝我摊手。

陈白露体重和我差不多,但比我高一些,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她背进电梯的。当时手机泡了水,怎么按键都没有反应,二十二层的距离, 我眼看着陈白露的五官扭曲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然而电梯刚停在二十二层,她一脚迈出,就陡然跪在了地板上。 我抱着她走出电梯的时候,刚好看到清洁工离开的背影。地上的血水已经被擦得一干二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酒店派了一辆商务车,陈白露躺在我的腿上,头不安分地扭动着, 我以为她躺得不舒服,用手把她的头垫高了些,而她依然在找着什么。 我才发现她是在找我。

我转过去,让她看到我。 “我怎么了?”她问我。 我不知道。老实说,也许很多人从第一眼就知道了答案,但是我并没有。我当时还怀疑是什么恶性肿瘤,她一直烟酒无忌,常年有肺病, 身体消瘦,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母性流露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把母亲这个角色同她联系起来,哪怕一丝一毫。即使在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的时候,我仍然选择性无视,直到医生告诉我和陈言:“她怀孕了,正常的出血,没有大碍。”

我心中有一瞬间的震惊,陈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猛地抬头看着我。 他像我儿时的记忆中一模一样,瞳仁漆黑,牙齿雪白。

他去病房看陈白露,我没有进去。这是他们两人的时刻。而我该走了。

海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出医院大楼,夜空晴朗,圆月西沉。 东边天空泛白,天快亮了,现在回酒店,还来得及睡上几个小时。

我听到身后脚步溅起水花的声音,陈言喊我的名字,我转身看他, 他一米八八的个子在我几步外的地方弓着背站着,身后灯火通明,眼前昏黄一片。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周末的晚上在一个老师家学画画。那个老师家住一楼,我并不爱画画,因此总是坐在靠窗的地方,一面心不在焉地调颜料,一面看窗外的孩子打羽毛球。有一天,我看到了陈言,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我的窗口看,牙齿雪白,瞳仁乌黑。我和老师告了假跑出去,问他有什么事,他用悲戚而无助的眼神看着我,说:“海棠, 我爸妈要离婚了。我没有家了。”

十五年后,他又站在我面前,他的瞳仁依然乌黑,他的牙齿依旧雪白,甚至他的眼神,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悲戚和无助,但他说的是: “海棠,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可我还不想有家。”



~11~


我回来看陈白露。她住特护病房,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小的墙灯。 “你把大灯打开。”我一推门,她就对我说。

我伸手打开天花板上的灯,看到她躺在那儿,三瓶点滴里的药水合并到一根塑料管里,各自下去了小半瓶,扎着针头的手背肿胀发亮,半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枕头上,眼睛里全是血丝。

她很憔悴,但那一刻,我感觉她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 “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走了?”她在枕上耸耸肩,苍白的嘴角朝我们一笑。 “其实前天我们已经分手了,是不是?除了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其实你我都明白。别说你,连我也不想挽回了。” “是吗?” “不是吗?你难道不是在想一回到北京就分手吗?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感情坏到这个地步。” “气数已尽,这是没办法的事。”陈言说。 这是我见过的他们之间最惨淡的时刻,他们甚至都不争吵了。 心有不甘的是我,难道在甲板上的亲吻是假的吗?是做梦吗?我喊出来:“你昨天还说你爱她!”

陈言扭头看着我,他的嘴唇和陈白露一样苍白,过了很久,他说: “气数已尽,我没办法。”

“你把自己的责任推到气数上?什么叫气数?你把气数叫到我面前来看一看!”

陈言向我发怒了:“你只知道她没做错什么,我呢?我做错了什么? 我凭什么被她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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