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了，一时连眼泪都冻结住了。
我哥哥却哭了：“你出嫁后一个月，爸检查出脑瘤，良性的，做了切除手术。但三个月后他颅内的肿瘤又长了出来，恶化了。他不让我告诉你……”我哥哥哭得不成声，“凤凤，你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我们当时在澳洲的墨尔本，飞回Y市最快也要十个小时。我终于知道章东南为什么不肯见我了，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不疼我了，而是他没办法见我。
我想起了这十八年来他对我的呵护与宠爱，我想起了我嫁出去之际他渐渐消失的笑容和深切的不舍。他照顾了我十八年，我却一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嫁人了，离开了他。我后悔极了，我痛得几乎晕厥，我把所有的愤恨撒在霍安远身上，哭闹道：“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你。我只要章东南，我要我爸。”
霍安远不许我伤害自己和孩子，紧紧地抱住我：“凤凤，你冷静一点。”
十小时后，我们赶到Y市。
下了飞机，一路赶往省中心医院。这时正是上班高峰期，路上车多堵得厉害。我在车里又哭又闹，歇斯底里。霍安远便催促司机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越是着急越容易出乱子。
我们恨不得插翅飞起来往前赶时，与一辆突然变道的汽车撞在一起。司机受了伤，安远虽然努力护着我，但却没能护周全。我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前方的椅背上，额头流了血，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
这一幕如此熟悉。
脑中的混沌在这一瞬间炸开了。记忆如瀑布下坠涌入脑海中，把那层一直以来蒙着的柔韧的轻纱冲得破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霍安远也受了伤，但第一时间关心我。他用手捂我额头的血口子，不停道：“凤凤，你别怕。”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恐惧，手一直在抖。他比我还要害怕，却还来安慰我。
我从疼痛的挤压中抽出手，按在他被鲜血浸湿的手背上，道：“霍老师，我不怕。”
他震惊极了。但鉴于上次的教训，他没有立刻喊出我的名字，只从嗓子里喊道：“凤……”
我在满眼的血色中冲他弯了弯眉毛：“是我，凤媛。”
救护车鸣着笛赶过来。
两边汽车上的人都伤了。但高峰拥堵路段，车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我们受了伤，但尚不致命。
这救护车帮了大忙，一者帮我们包扎了血流不止的伤口，二者在我的请求下，它鸣着笛一路畅通无阻开到了章东南所在的省中心医院。
章其琛已从电话中知道我们在路上出了事故，一个人担着两边的心，匆匆跑出来接我。他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弯腰抱住了我：“凤凤……”
我拍了拍他的肩：“哥，我撑得住。”
他讶然抬头，泪水里折射出茫然困惑。我绕过他，来到章东南的病房外。章其琛出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关门。
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中间挂着一道布帘子，把床上的病人隔绝在里面。我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
我停在门旁，敲了敲门。
我们十八年来的默契让重病中神思恍惚的他比房间里的任何人都先觉察我的来到。帘子后面，他用虚弱的沙哑的声音道：“凤凤，你回来了？”
虽然他看不到，但我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东南，我回来了。”
我那名义上的母亲吃惊地望着我，抖索着嘴唇，问出了帘子背面的他也同样想问的问题：“你，记起来了？”
“让你等久了，我用了十八年才记起自己是谁。东南，我来见你了。”
“不——”
上午的阳光从窗户打进来，在帘子上投射出一道极度消瘦的发着抖的影子。他也注意到了，挣扎着翻了个身。影子变成了背影。
他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遮住，哑声道：“媛媛，不要看我。我现在的模样一点也不好看，会吓到你的。”
我对他说：“东南，自那天晚上在UFcoin公司楼下主动吻你的时候，我便决心爱你了。我爱你，是爱你这个人，爱你的完美，也爱你的瑕疵。”
他哭了，哽咽道：“现在不是以前了，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对我来说，这只是几天前的事情。对我来说，这还是你带我取订婚礼服讨论第一胎生个男孩还是女孩的那个夜晚。”
“你不该记起来的。我就要走了，什么都给不了你。我宁愿你只是在我手底下长大的凤凤，是我放在心上疼爱的小女儿。”
“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情，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我转动轮椅，慢慢地来到帘子外，“现在，我能见一见你吗？”
他不说话了。
我掀开帘子，来到了病床边。他依然背对着我，用被子蒙着头，抓在被沿的手指轻轻地抖着。我靠近了，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掰开，把挡在我们中间的这一床薄被缓缓地拉开了。
他放弃了，转过身，也转过脸来。
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
他不再拒绝与害怕，他眼里含上温和的熟悉的笑。刹那间，我们仿佛又回到在币圈金戈铁马的那段日子，他还是那个高踞在金字塔顶端众人只能仰望与拜服不可亵渎与违抗的币圈一哥。
他第一时间注意到我额角的伤，“疼不疼？ ”
“疼。但见到你就不疼了。”
他便笑了，笑容里有温柔的星光，有能把人融化的宠溺。他笑着叹了一口气：“还是要让你看到这张苍老的病弱的面孔。你怕是再也不会爱我了。”
我伸出手，细细地抚摸那双浑浊的眼睛，那爬上道道皱纹的额头，那失去血色的冰凉的唇，还有那消瘦得不成样子的五官。“我是爱你这张脸吗？”我顿了一下，自问自答道，“是的。我当初一见钟情的就是你英俊的脸。”
他笑了起来：“女人啊。”
“一见钟情是暂时的，爱情却是长远的。我先是爱你这张脸，接着又倾慕你的权势和财富。可我最后却想尽办法要逃离你。因为我知道，容颜不是长远的，权势和财富也转瞬即逝，它们全都配不了爱情。”我看着他笑，“直到有一天，我爱上你这个人，才决定与你长相厮守结百年之好。”
泪水溢出来，在脸上淌成温暖的小河。我凑过去，亲上他的唇：“我没有活一百年，你也没有活一百年。但我们的爱情，摆脱了肉体的束缚，超越了这脆弱而短暂的生命，真真切切地活了一百年。”
我主动吻了他，他也热烈地回吻了我。一如那寒冬的晚上，我们站在灯光暗弱的UFcoin公司大楼下，把彼此交付给对方，决心踏破所有可能的障碍走在一起。
契合的双唇慢慢地分开了。
他歉疚地笑了一笑：“弄疼你了吧。这么多年过去，连接吻的技巧都生疏了。”
我舔了舔唇，道：“但爱情的味道始终如一，浓烈，甘甜。”
我们又吻了第二次。
我那名义上的母亲在我掀开那道帘子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我和他独处。但我那不长眼色的哥哥却闯了进来，把这亲密的场面瞧了个清清楚楚。
他惊呆了：“凤凤，你们……”
我睁开因沉浸在热情的吻中而轻闭着的眼睛，回头看他：“章其琛，你有点礼貌，不要再直呼我的名字了。因为，我马上就是你后妈了。”
章其琛跳了起来，但被人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章东南摇着头笑：“媛媛，你捉弄他做什么？”
我想起了那个在我走投无路时占我便宜的宋家公子，正色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冲他眨眨眼，“何况我又没说错，他是你儿子，我是你的未婚妻，不是他后妈是什么？”
我来了之后，已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在弥留之际的章东南回光返照般地好转了，又在这繁华纷扰的世间多留了十天。
我寸步不离地陪着他，把十天过成我们当初十指相扣定下的一百年。
第十天的晚上，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顿下去，像BBC纪录片中的一片叶子，由翠绿一点点地变成了枯萎的黄。他的生命如同燃烧殆尽的蜡烛，即将走到尽头。
病房外候着许多人。
病房中，只有我和他两人。章东南松开了我的手，笑了笑。他眼底的光即将散尽，他的笑也不再星光璀璨。
“媛媛，你该走了。”他的目光仍旧温柔，但说话越来越吃力，“我早该放你走的。我们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我给不了你幸福。生活不应该是剧本的模样，幸福当是平静祥和，不是波澜壮阔，也不是跌宕起伏。”
我不愿离开。
“走吧。回到安远的身边，过平静的日子，做一个快乐幸福的小女人。你和他才是最般配的。”他目光放空，仿佛在回忆，“我当年迫不及待地撵他远走异国，便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把你抢走。或许你自己不曾察觉，你和他在一起时，每次露出的笑都那么真切动人，发自内心。”
我张了张口。他打断了我的话，“媛媛，你叫小晴进来，我有话对她说。”
我坐着轮椅出了病房。
晚上十一点整，章东南离开了我们。我那名义上的母亲跌坐在地上，痛痛地哭；我那哥哥搀扶着母亲，无声地落泪。被挡在门外的人群在嘈杂地表达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