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颤抖着唇跌坐在地上,往事历历在目,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说:绵绵能遇见你,是她的幸运。
“我也说了,但愿我能护得你们长成,可如今我护不住了,南飞。”
“你护不住就要把她送走么!”少年咬紧牙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怎么也不肯真落下。“绵绵才十六岁,她怎么照顾自己,怎么活下去。”
图景年叹气,艰难地扯了扯被子想要盖住自己,冷意四起。
“南飞,我知道你现在是有些恨我的,可是十八岁的你又能做些什么呢?照顾她?拿什么照顾她?你母亲所为你是知晓的,我只问你一句,你此刻可有拿得出手能照顾好绵绵的本领?”
她的话如当头棒喝,敲醒了地上的人。
他如霜打的茄子般低下头,睁大眼望着地板,泪水隔空追下,一滴滴砸到地上。
他想起带着绵绵逃跑的这一路,想起她蹲在火车过道边吃泡面时那灰扑扑的小脸,想起她躺在冰冷潮湿的小旅馆床上瑟瑟发抖的身子,想起她洗完澡出来时冻得打架的牙齿,想起……
是啊,他拿什么照顾她?就连逃跑的那些钱,都是奶奶给的,都是顾家的。
“对不起。”
嘶哑的嗓音传来,图景年微微摇头。
“你送她去了哪里,图阿姨,我,能去找她么?”
“在你能独当一面前不要去。若你们真心相待彼此,就等她回来吧。”若她还肯回来。
后一句图景年没有说,绵绵走时的神情在她脑子里回放着,她示意顾南飞伸手过来。
“南飞,绵绵走时哭的狠,说怕你找不到她,”图景年薄唇轻抿,失去神采雾蒙蒙的眼里滚出泪水。她拉着他的手,有气无力,连说话久了都要多喘上两口气才能继续。
顾南飞一听眼角更是血红,他牙根咬紧额际青筋暴露。
“你还记得去年她在学校等你到熄灯么?”
“记得。”那次她生闷气他哄了她好久才和好。
图景年怜爱的看着瘦了一圈的高大男孩憔悴的脸,心中喟叹:情,最是伤人。
“我后来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回来,她说,她怕你找不到她着急。”
“绵绵。”他喃喃的低喊一声,心中宛如刀绞。
她被送走时,该有多害怕啊。她那么小,那么娇气,那么傻,要一个人生活,怎么生怎么活啊。
“绵绵、绵绵……”
顾南飞痛苦地闭着眼拼命摇头,想将泪水吞进肚子里。他什么都做不好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独自生活。
“南飞,都会过去的。”
拉住他的手,图景年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安慰他道,“即便你们不在彼此身边,但也要努力成为更好的人,才不枉费你们彼此的心意。”
这世间本就是这样,你是你,我是我,在一起时便是我们,分开了也是独立的个体。从来就不该有什么谁没有谁就活不下去这种话,相爱的人该做的是:你不在了我也依然活得很精彩,但这并不代表你不重要。
“南飞,我今天恐怕就是最后见你了,”她忽地猛咳起来,褐色的血液自她咳嗽的动作里喷了出来,沾染上她身上的毯子,弄脏了一大片。
“阿姨,阿姨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顾南飞伸手去擦她嘴边的血渍,却被她拦住了。
“脏,”她轻语,一如往常般温柔浅笑。
“我死后,骨灰会留一部分给你,将它制成钻石待绵绵岁月静好时给她。我虽不在了,但是我会化作风化作空气伴随她左右。”
“姑苏的宅子我已以个人名义赠与你们了,若你们能有幸成婚,便是我的一点心意。”若不能,那宅子的半个地契也能给你留个念想。
“我此生唯有对不起绵绵,因我个人前尘往事让她跟着我辗转迁徙,”她微摇了摇头,紧了紧顾南飞的手,似是哀求。
“南飞,答应阿姨,若你们在一起了千万免她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好。”男孩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
“好孩子,不要伤心,这世间人都会走这一遭。”她身子无力的滑了下去,顾南飞急的想拉她,却来不及了。
“咳咳,你回去吧,好、好好生活。我也累了。”
贵妃榻上的女子挣扎着躺平,伸手理了理自己两鬓的乱发,最后双手交叠在胸前闭上了眼。
“阿……”
“去吧。让他进来。”
图景年动了动唇,不容置疑。
顾南飞慢慢退了出来,一直站在院子里的人迎上来,漆黑威严的眸瞳看着少年,声音冷硬。
“她怎么样了?”
“叶叔叔,图阿姨让您进去。”
他话落音,面前冷凝的面孔瞬间垮了下来,他跄踉着后退了两步,失魂落魄的喃喃低语:“不,不会的。”
手握生杀大权的叶家长子往日凌厉的眼蒙上了一层灰败,瞬间衰败下来。他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别过脸稳定了下情绪便跨进木屋内。
那个他念了半生的人,平静的躺在贵妃榻上像是睡着了般,面容安详。
“阿年。”
他慢慢走到塌前,将女子半抱起揽进怀里。
“阿年,你说说话阿年,阿年。”他终是忍不住,伏在她额上哽咽住。
浅浅的叹息声传来,被他揽在怀里的人微微张嘴。
“我有三件事放不下,你可否答应我?”
“你说,多少件我都答应你。”
图景年猛烈的咳了一阵,她嚅嗫着薄唇。
“第一件,是阿昭,她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保她夫妻二人万年无虞。”
“好。”
“第二件,我、我有个顾姓小故人,不论将来她做何事在什么圈子,护她周全。”
“好。”
说完前两件,图景年长长的吁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些。
“最后一件,我死后葬回图家在姑苏的泷山墓园,碑上不许见妻。”
抱她的人身子一震,看着那双始终不肯睁开的眼眸,忍着泪水咬牙切齿的跟她犟。
“我若偏要你葬入岭南,碑上书着爱妻你又能如何,阿年,你死了便什么都做不了,你只有活着才能折磨我,才能让你解恨。”
温柔的笑颜在她嘴角小巧绽开,图景年咳了一声。
“我早已不恨了。”没有爱,哪里还会有恨?
“不,阿年,你恨。”
“你若觉得我恨你你能好受些,那你权当我恨你吧。”
“阿年,别这样,阿年,你是我唯一的妻。当年我没有办法,你父亲的那些罪证都在他们手里,我为了保住你只能牺牲你的父亲,对不起阿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你原谅我好么?你睁开眼看看我。”
有温热的液体滴到她脸上,图景年仍旧紧紧闭着双眼。
母亲脖子上缠着白绫倒在她面前的场景图景年这辈子都忘不掉,九死一生生下绵绵时,周解兰送来的那张结婚请帖每每午夜梦回都叫她咬碎了牙。
可这些都抵不过年少时他温柔得眼,抵不过那个陪伴她成长、护她周全的少年。
眼前迷雾渐渐散去,图景年缓缓睁开眼眸,看向抱她的人,灰败的眼渐渐晴朗如星辰。
“沣綦哥哥,”她喊他,枯细的手掌缓缓上移,不等她到叶沣綦已抢先过去握住她的手。
这一握,隔了一十六年。
“沣綦哥哥,你来接我了呀。”她清丽的嗓音充满了惊喜。
叶沣綦知道,她看的不是他,叫的也不是她面前的他。她叫的是那个穿过时光所看到的人,那个未曾辜负她的叶沣綦。
叶沣綦舞勺之年叶家出事,便托人将他送至姑苏图家寄养,那一年,图家大小姐出生,从此青梅竹马,郎情妾意自是不必言说。
十五六岁的少女披着斗篷站在枯柳长堤上,拎着布制的书袋,长发随着雪花飞舞,晃花了来接她的人的眼。
“阿年,”他请喊她,小姑娘回头,笑颜浅浅温柔缱眷。
可谁知,从始至终,出事、寄养、永以为好都不过是场精心设计。
“沣綦哥哥。”
她轻喊了声,泪水自眼角串串滑出,滚落在叶沣綦的西装外套上。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气若游丝的在男人耳边念完这句话,图景年握他的手滑了下去,曾倾城绝艳的眼缓缓地如电影里的慢镜头般合上了。
那还未流干的泪,就这么顺着眼角一路滚进发根,销声匿迹。
“阿年……”
“阿年,你看看我,阿年。”
叶沣綦隐忍的低喃着,最后一声绝望的喊声自木屋里传来,像是困兽的低鸣。
有些情爱,即便是历经岁月也不会褪色,但有些恨,时间久了却只余下那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