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道,“I won’t leave.”
他叹了口气,微微垂头,接着笑着说,“最后,很遗憾,那天并没有带给我们一个宝宝。”
她抬眉,“What?”
气氛一下就变了。
“对,我也不知她出于什么心理恭喜我,也许这里天生对美国人不够友好,但血液检查结果的确是,正常。你只是有一点,呃……”他在月光底下,努力再次辨认血液检查报告上的字迹,“周期紊乱。”
她一把从他手里拽过报告单,低头艰难的阅读,不可置信,“Why the
fuck……”
西泽笑起来,很贱那种。
她气得将化验单团成一团,扔到他怀里,掉头就走。
他一边笑着,一边将它拾起来,重新展开,大步追上去,“护士说,你最近不能有太多情绪起伏。”
她停下脚步,大骂,“Fuck off!”紧接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像被谁欺负惨了。
西泽慌忙将她团进怀里,小声安慰说,“Sorry,my mistake.”
她揪住他的衬衫下摆,“你故意逗得我团团转。看我发表演讲很好玩吗?混蛋。”
他承认,“是的,我混蛋,我不该捉弄你。”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下午还在电话里说你想要个宝宝,这么神圣的事你都能用来开玩笑。”
他又心疼又莫名觉得怀里姑娘这样很好玩,忍不住笑出声,紧接着肚子狠狠挨了一拳。他轻轻哀嚎一声,抱得更紧了,忍着笑说,“我当然想。我希望是个女孩,因为会很像你。而且来的路上我差点连名字都想好了。”
她成功被他带跑偏,“很想知道你小时候什么样。我也希望是女孩,因为女孩像爸爸。”
他接着说,“我真的很喜欢看你发表演讲。”
她哼哼两声,“Never again.”
他说,“This enough.”
她在他衬衫下摆上擦掉眼泪后,终于消了点气,接着问,“你还要回澳门吗。”
他说,“也许不用,但我得先打个电话。你会跟我回去澳门吗?”
她斩钉截铁,“我生病了,得好好休息,不能有太多情绪起伏。”
他成功被她逗笑,“Because of me?” 她翻个白眼,“你是谁。”
“Joyce的爸爸。”
“谁是——”她突然想起来,他在路上取了个名字,于是大声抗议,“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们换一个。”
“你真傻!”
“他还没出生呢,可以慢慢再想。”
“十年之内——我他妈不想要再做怀孕检查了。” 他认错,“好的,一会儿回家之前,我去买十年份的安|全套。”
路边经过的小护士突然吃吃笑起来,加快脚步超过了他们。 她踹他一脚,“谁要跟你回家?”然后沿情人道飞快的跑下山。
西泽慢慢地跟上去。
第158章 金山客
梦卿起先唔知金山客。
隔壁有户开平媳, 道海的那头有座金山, 金山那边的老番乘船过来, 先请人去搬金山。后头金山搬空了,又请人去修铁路。成百上千的汉子, 便都给老番塞进一艘驳船的下头,摇啊晃啊,便到了金山, 活下来的, 个个都发了财。开平媳妇她家区阿爷便发了财, 阿爷去金山那年闹洋瘟,阿爷去给老番背死人,背一个赚一只大洋。阿爷从金山返来, 企屋又买田,再一气娶了两房三妾,三年生了七个仔。
梦卿道:老番是咩?
开平媳便道:老番便是红毛。
阿娘嗤笑道:区阿爷发了财,怎的又将你作了贱价卖来石潭吃罪?
开平媳叹道:阿爷打金山回来没几年, 突然染上烟病。阿爷吸上五载烟, 阿爹也没得学上,只得回乡种地劏猪。又过几年,屋也卖掉,田也卖掉, 眼见跑了两房媳妇,阿爷年过半百,只得又乘船下金山。这一去, 便再没回来。阿爹只得租了几亩薄田,又逢连年旱涝,上头三个阿哥等着食饭,没得法,只得将她个女作了贱价卖来石潭村。
阿娘每回教阿彩与阿姊女工,便同姊妹两道:镇里先生道“夷人卖烟给咱们,是想吸短咱们的士气。”往后嫁人,嫁阿猫,嫁阿狗,万不得嫁吸大烟的。
梦卿便道:嫁金山客呢?
阿姊便啐她:可想得美,粤北山区,哪得户户人家都有金山客嫁?
梦卿心道,阿姊脸蛋又生得美,连那双金莲也是有名的。阿姊要是能嫁的金山客,全家便日日都有鸡蛋食。
英州趣园有茶山千亩,半数归温家。温家人丁单薄,只一长一幼两位少爷。两位少爷都先跟学堂司徒先生念过几年书,只二少爷是个读书料子。大少爷便回乡同温家老爷学种茶生意,二少爷先上广州沙缅拾翠洲念洋学堂,后又考学去了金山。不过那地方是比区阿爷去的金山更北边的金山,叫做域多利。二少爷先学得几门夷语,又同夷人学经商,将家中生意在金山做的红红火火。嫁女当嫁金山客,温家富户,二少又出息,便是在金山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陈家与温家祖上说起来算有点交情的。家里少爷丧了妻,在金山那边又不兴和老番通婚,温家人只得给他在邻近的乡人里找。算来算去,八字合上的,只有陈家闺女,就是梦卿的姊姊。那年阿姊十三,温少四年后返乡,算上去年岁正好。
不过过了半年,温家托媒人何婶上门,见着阿姊那双三寸的足趾,却又摇头道:温家少爷学洋文,不喜欢女人裹脚。
说巧不巧,头天夜里梦卿方才裹了脚。阿娘在屋里闻着媒人的声,不动声色将梦卿足上绣了粉色桃儿的蓝底布条一层层解下,将折进脚心的脚趾一只只生生掰了回去。
梦卿疼的发昏,刚张嘴要哭,阿姊便在一旁,将刚剥了壳的鸡蛋塞进梦卿嘴里。梦卿已经好多个月没尝过鸡蛋,噎得忘了哭,也馋得忘了嚼,连蛋黄味儿都没吃出来,便已经被阿娘牵着,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媒人跟前。
阿娘声音轻飘飘地:“何婶莫走,你看看我这小女。今年九岁,从未裹脚。”
清远乡的女仔不下田,五岁上便要裹脚。连年旱涝,阿爹阿娘与大哥忙的不落屋,轮到梦卿,拖怠到九岁才裹脚。人人都道梦卿定嫁不出去了,哪知梦卿到头来也只裹了两日脚,便放了天足。
大哥患羊癫疯那年,阿姊便走丢了。
石潭镇的圩日,阿娘说好带阿姊上镇赶圩。
阿姊不肯,问阿娘:上圩为何不带上梦卿?梦卿也想上圩。
阿娘便答应下来。
梦卿头回上圩,高兴得睡不着。阿姊却整宿的哭。
她问阿姊哭什么?阿姊道,你知明日是去镇上赶圩?我道阿娘是骗的。你知唔知一月前大哥哥害了肺病,阿娘夜夜哭,哭得烂了眼。隔天去了趟镇上,便再也不哭了,买了七彩细帛,纫了金丝银线的鞋面儿,做咩啊?
阿彩唔知,阿姊知。
连年旱涝,去年严冬又下了雪卵,租来几十亩小地只够石潭村人食半年,另外半年作何打算?便得短上一半食饭的嘴。村里的女孩儿眼见一日比一日少,每每都是跟着阿爹阿娘上石潭镇赶圩,从此便再不着影,连邻家屠户方家二姊姊也不见影。
阿姊上门去寻,方家阿爹便道:阿秀到了年岁,嫁去佛冈享福去了。
阿姊望家赶,碰着正下地间苗的方家大哥,便又探着头打听:阿秀究竟嫁去哪家富户?
方家大哥便道:佛冈冯氏男主人现年六十有九,半截入土,娶了三房四妾,穷家女入冯家门,只得个挨命的丫头做。
阿姊道:怎的我听阿爹说,自打阿秀嫁走,方家日日饮烧酒食烤乳猪?
方家大哥哂笑:哪得烧乳猪食?阿秀给爹娘作了贱价卖去佛冈,只当此女入了土;祭天后拜关帝,只望她来世再莫投身农家。
阿娘纫金丝银线的花鞋,阿娘要带姊妹两上镇赶圩,阿姊便知今日轮到自己。
到了圩上,将攥了一路的布包偷偷塞到阿姊手里头。
阿姊扭头一看,那浸了汗的布包里放着一只煮鸡蛋,仍还温热着,是阿娘的体热。
听得阿姊便问阿娘:梦卿也有得食?
听得阿娘悄声道:鸡蛋只得你一人食。
梦卿在后头瞧见,口水咽了又咽。她早晨也只食得半只烤薯仔。如今过了晌午,饿得前胸黏后背。阿姊也好些年未食过鸡蛋,囫囵塞到嘴里,回头见着梦卿,便将那咽进嘴的鸡蛋又吐出来,小心翼翼,掰了一半给阿彩,姊妹两便都有的食。
梦卿抬头,却见阿娘背对阿姊抹眼泪。她尚不及问阿娘为什么哭,阿娘便不理阿姊,攥着梦卿的便往人群外头走。梦卿大力拽阿娘,阿娘却不理。梦卿眼瞧着一个胖大的汉子,趁着人挤人,搂着阿姊便不见了。梦卿大叫阿姊,阿娘捂着她的嘴,将她抱起,走得头也不回。
那日返家,阿娘欢天喜地买了一篓鸡蛋。一家六口,一人一只,梦卿自己吃了两只。
大哥病刚好,便同阿爹下地间苗。家里收成仍旧不好,却日日都能食白鸡蛋。
大哥年近三十,阿爹请媒人给大哥相了一户新会媳,只等温家送来彩礼,才有钱上门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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