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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 (一夏天)


  假如事事都像口头表达这般简单,世间何来诸多不幸?
  假如痛苦都能用安慰抚平, 人间早成极乐净土。
  假如……假如……
  假如引导的全是废话,虚构一个美好的假设,反衬得现实加倍残酷。
  伴随几道惊心的哗哗声,鉴定报告被胜利愤恨撕碎,然而,他能粉碎有形的证据,却不能否定既成事实,在场人人知道他体内流淌着异样的血液,他在这个家的身份、地位还有他依附在这些条件之上的生活将不复存在,十七年的人生变成令他悼心失图的笑话。
  他仓皇地逃进多喜房间,反锁房门后胡乱转圈,疯狂踢打挡了道或够得着的东西,砸碎花瓶、水瓶、玻璃杯后,抓起下一件物品,猛然发现那是多喜的遗像。
  父亲慈爱的微笑撕开他裂缝的心,他听到鲜血落地的滴答声,泪水打湿相框。
  “爸爸,他们都在胡说对不对,我是您的亲儿子,我是您的亲儿子!”
  他捶地哭喊,哭声钢锥般刺进门外每个人的心房。
  佳音爬在门板上不住呼唤,生怕他干傻事,秀明贵和也齐声叫他开门,都是关心则乱,也不想想这样催逼适得其反。
  “都给我滚蛋!我不想听你们说话!都给我滚!”
  胜利随手捡起个茶杯盖砸向房门,紧跟着又扔出一个。
  珍珠又急又怕,大声哭叫:“小叔别这样,就算你不是爷爷的亲儿子,也永远是我小叔……”
  她无意中说出这些刺激人的话,唬得美帆连忙伸手捂嘴,可惜威力已经作用到胜利身上,他捧着多喜的遗像,心脏痛苦抽搐,大脑触了电,失去综合思考的能力,只记得他不是赛家的孩子,是宋引弟和徐德润苟合的野种。
  憎恨、耻辱不断拉扯横在他肺腑上的大锯,每次呼吸都痛不欲生,多活一秒都摧肝断肠。他终于克制不住沸腾的冲动抓住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切割左手腕,血液在伤口上筑起喷泉,但完全不痛,跟被饺子捅伤时的情形一致,他的身体已被错乱的情绪麻醉了。
  沾血的碎玻璃从他瘫软的手指间滑落,坠地发出的叮当细响却招来巨大回音,只见赛亮砸破窗户跳进来,众人堵在门口干着急时,唯有他绕到窗前瞧动静,发现小弟自残,及时破窗抢救。
  此时的胜利如同受惊过度的动物,本能反抗所有靠近他的人,赛亮不跟他啰嗦,遇到挣扎,立马给他一拳,将其俯身按倒,右膝顶住他的背心,左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右手紧紧握住他腕上的伤口。
  “大哥!快进来!”
  听到室内的响动,再收到二弟求援,家人们明白出事了,秀明随即撞开房门,触目惊心的血迹吓坏所有人。
  景怡忙去客厅打120,边跑边回头高喊:“快找布条扎紧手臂!别让他乱动!”
  赛亮已让贵和扯下床单撕成条状为胜利裹伤,胜利仍不要命地乱挣,秀明和赛亮一起按住他,发现他嘴唇咬破,估计还会咬舌头,忙乱中竟以手指塞堵。
  胜利当真死死咬住他,瞬间皮开肉绽,一股鲜血透出他的牙缝嘴角。
  珍珠惊叫哭喊,想掰开他的嘴,秀明忍痛制止:“别管他,先把血止住要紧!”
  佳音正同贵和手忙脚乱包扎伤口,眼看血流满地,她疼得好似剜心掏肺,忍不住抚膺痛哭。
  十分钟后镇医院的救护车赶到,这出天翻地覆的悲剧转换场地,秀明佳音景怡贵和陪同胜利前往医院,留在家中候场的人另起炉灶,改演武打剧。主演:千金,道具:高尔夫球杆。
  “臭婆娘,都是你害的!胜利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她高举球杆要砸宋引弟脑袋,美帆护着两个小男孩,珍珠则拦腰抱住她哭求:“姑姑您杀了人会坐牢的,还不如让姑父花钱雇个杀手,总之别亲自动手!”
  惜泰也不顾老迈抢夺球杆,泪流满面央告:“千金,是姑妈不好,都怪我这老不死的惹祸,胜利已经上医院了,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小亮,快过来拦住你妹妹,快啊!”
  不是赛亮反应慢,方才那场忙乱激得他腹痛发作,这会儿抬抬腿都吃力。他悄悄按住痛处,咬牙走到宋引弟跟前,对呆坐在地板上淌泪的女人说:“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吧,出门左转永远别回来。”
  赛家往左走到车站,往右走是河沟,叫她左转真算客气了。
  宋引弟很听话,爬起来就走,良心发现?穷途末路?或者兼而有之?
  她也不知道,心已经疼得麻痹了,脑子糊涂得很,别人让干嘛干嘛,走了老远的路才感觉面皮上眼睛上火烧火辣的。她脸上肉多,叫泪水一泡,全肿了,砍下来一挂就是腊月的酱猪头,可是她这么坏,估计没人肯吃她的肉,谁吃谁中毒啊。
  “胜利啊,妈妈对不起你。”
  她边走边哭,边哭边念,像个疯婆子找不到方向,认不清路径,七弯八拐转到多喜坟前,突然一个激灵清醒,瞅着墓碑,仿佛多喜就站在跟前威严地逼视她,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慧欣正在院子里扫地,闻声出来,走到她跟前问:“宋引弟,你来这儿做什么?”
  宋引弟木讷回头,暂时没能认出她,慧欣瞧她这模样便推知出一二,平静地问:“惜泰大姐回来了吧?她是不是把胜利的身世告诉秀明他们了?”
  宋引弟吃惊:“你知道?”
  “是,多喜早就跟我说过了。你别坐在这儿,到我家去慢慢说吧。”
  慧欣将宋引弟领到家中,佛堂上地藏王菩萨的塑像慈祥亲切,抿嘴微笑的神情传递着宇宙间最无私伟大的爱,在这强大的爱意庇护下,任何罪孽都能得到救赎,前提是先生出一颗向善的心。
  宋引弟那半黑不红的心显然还需净化,菩萨将这仪式交由慧欣完成,她泡了壶菊花茶,装了碟点心,像招待客人一般温和,落座后对苦得滴水的女人说:“你不能继续呆在赛家了,下面打算去哪儿呢?”
  宋引弟捧着茶杯,眼泪连三牵四落进去,很快抽泣起来。
  “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个儿了结了。”
  慧欣摇头:“你以为自杀能了结痛苦,大错特错,自杀是苦难的加重,而不是结束。自杀者不但不能解脱,还不能轮回,必须寻找替身,否则每隔七天就会重复一次死亡时的经历,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比坠入无间地狱还痛苦。”
  农村妇女多少都信这个,宋引弟听完脸色更差,哭道:“俺男人没钱治病只能等死,俺的胜利又被俺气得割腕子,俺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没法儿活。想死,您又说死了比活着更遭罪,那究竟该怎么办?慧欣姐,求您给俺指条路吧。”
  慧欣听说胜利自残也很着急,叹气责备:“这都是你一念不仁连累了孩子,恶业多,遭遇也多,你现在的种种不幸都是报应。”
  宋引弟垂头:“俺明白,打小俺就懂这道理,俺命苦一定是上辈子造过太多孽,要想下辈子过得好,这辈子就得多积德。可是俺知错犯错,又干了不少坏事,落得今天这地步,多半没救了。”
  她说着痛哭流涕,慧欣想她和徐德润终究是胜利的生身父母,下场太惨,会给孩子带来终生阴影,这也是多喜不愿看到的。她欠了赛家的债,眼下就是还债的好机会,于是安慰:“你这么想也不对,有的人累世造恶,今生贫贱病残,凄惨无比,菩萨有心搭救,可惜他魔障太重,不知悔改才无法脱离沉沦之苦。你现在如果能真心忏悔就还有救。”
  宋引弟连忙用袖子抹把脸,端正坐好:“慧欣姐,俺真的知错了,现在就跟菩萨忏悔。俺这辈子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坑了老赛一家,最对不起的人也是老赛,他要是还建在,俺一定给他磕几百个响头谢罪……”
  她哭得更厉害,跪在神龛前,一边悔过一边讲述当年那段纠葛的始末。
  她在长乐镇说过不少假话,但关于身世确实没掺水。
  她爹死得早,从小和寡妇娘住在姥姥家,吃受气饭长大。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找到再婚对象,领着她搬到隔壁山头的村落居住。继父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山里姑娘早成人,年满十六后通常出嫁或者外出打工,她家贫,又无长辈帮忙张罗,过了十八岁仍没着落,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那年初夏,父母打发她去庄上割麦子,忙一天能挣七八块钱,但这活儿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通常只有男人们干,当时整个收割队就她一个年轻姑娘。端午前的日头格外毒辣,白天人像支在烧烤架上,吱吱地冒油,两三天下来,肩膀后背布满晒伤后的小水泡,被衣服擦破后不停流黄水,又疼又痒。
  她坚持了一周,干活儿时咬牙挣命,夜里偷偷躲在晒场哭,想到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穷困潦倒没文化,真不知苦日子何时到头。
  想是姻缘所至,她第三天跑去晒场,哭到半截时遇上了徐德润。
  他俩在一个收割队,那几天也常打照面,她早听说庄上有这么个外乡来的倒霉蛋,家里穷得打鬼,一条裤子十几个人轮换穿,三百六十五天大半时间拿萝卜红薯果腹,打出来的屁都一股子臭萝卜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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