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里没有黑色鞋子,只能挑了一双深色的平底鞋。
等她来到霍斯衍那边,他已经洗好澡出来了,黑色衬衫搭黑色长裤,衬得身形越发的颀长瘦削,连面部线条都显得冷峻了几分。
他走到近前,牵着她的手:“我们走吧。”
淼淼的车还放在仁川医院地下停车场,他们是打车过去的,路上很堵,尤其是在距周老师家大概两公里的地方,车子堵得水泄不通,十分钟都不见移动半米。
司机回头问:“你们也是去周主任家的吧?”
他指着前面大排长龙的车子:“这些也都是,昨天夜里来了好多人,一直守到天亮还不肯走。”
“周主任,好人哪。我老婆就是给他治好的,”司机比了个数字,“整整八年了,没有复发过,昨晚听说他去世的消息,硬是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跑到医院去,听说那里有悼念会,我去接她时,两眼都哭肿了……”
他又摇摇头,“你们说,这都是什么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他激动地骂了句脏话,“我现在就盼着那个王八羔子能被判死刑!”
霍斯衍和淼淼都没有应声。
车子依然原地一动不动。
淼淼从窗外收回视线:“要不,我们走过去吧。”
霍斯衍点点头:“好。”
下车前出了小意外,司机怎么都不肯收车费:“咳!你们有这份心去周主任家,我还收什么钱,这几天只要是拉到和你们一样的客人,我全都免单,周主任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淼淼谢过他的善意,最后,还是在副驾座位上放了两张一百块的现金。
她和霍斯衍下了车,踏着落叶零星的小路,朝前方走去。
周立贤住在城北一栋老旧的家属楼里,是当年工作的第一家医院分配的房子,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将近三十年。
围墙外摆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花,人也是莲花般的重重叠叠,并不喧闹,个个垂眸默哀,墙上贴着一张黑字白底的横幅,上面写着:周主任,我们深切地悼念您!
淼淼霍斯衍穿过人群走进去,老式房子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上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淼淼停下了脚步,不算宽敞的楼梯间,每一节阶梯上,左边摆一束花,右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神情皆是说不出的哀伤。
鲜花铺道,敬送逝者。
霍斯衍和淼淼一前一后从花与人中间走过,五层楼,十个楼梯段,一模一样的情景,走上最后一节阶梯,周老师的家就近在眼前,大门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人头攒动的场景。
周立贤父母早逝,婚后与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前些年嫁了人,家中平时只有夫妻俩,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也算安稳。
直到昨晚,这间只有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迎来了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彻夜不眠和彻夜痛哭。
屋里处处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他们是周立贤生前的亲人朋友,其中也有不少是他的学生,这些曾受过他师恩,如今在医学及其他岗位上发光发热的桃李们,不远千里地连夜从全国各地赶来。
周立贤的女儿在房里陪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女婿和其他几个小辈在客厅忙前忙后,淼淼进了屋,发现谢南徵也在,他满身疲倦,眼下一片青黑,看样子也是一宿未睡。
霍斯衍拍拍淼淼的手:“我去看看师母。”
淼淼:“嗯。”
接着,他走到房间前,很轻很轻地敲门,周老师女儿周雪欢来开了门,看到是他,门拉得更开:“进来吧。”
房里没有开灯,格外昏暗,师母坐在床边,怀中抱着一家三口合照的相框,脸上淌满了泪,旧痕未干,新泪又来。
真不可思议,原来人的眼泪有那么多,流了整整一夜都还没流尽。
霍斯衍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轻声喊她:“师母。”
师母反应很慢地扭过头,看清眼前的人,未语泪先流,多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斯衍……”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泪一粒粒砸在他手背上:“你周老师……没了啊……”
霍斯衍环住她哭得发颤的肩,低声抚慰。
这个亦师亦母的女人,靠在他肩上哭得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记得大一时,每每下课后,别的同学散去,他继续留下来和周老师在实验室探讨医学难题,往往太投入,连天黑了都不知道,做好饭菜在家中等候已久的师母打电话来催,周老师意犹未尽,索性把他一起带回家,师母嘴上抱怨“你忙起来连老婆都忘了,干脆和工作结婚去吧”,说着自己都笑了,转身去厨房给他们热饭。
往事一幕幕……
外面。
凭吊的人又换了一批,淼淼忙着给他们每人送上一杯热茶,暂时忙完后,看到谢南徵站在小阳台,她走到他旁边:“哥。”
谢南徵直视着前面,对面家属楼四楼的楼道窗户里,挂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正随风飘动,淼淼目光垂落,楼下,依然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兄妹俩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
阴天,整片天空都呈现出鸽灰色,落下来的光线也很不均匀。
谢南徵抬头按在淼淼肩上:“好好陪着霍斯衍。”
“嗯。”她点头,“我知道。”
“进去吧,外面风大。”
淼淼重新回到客厅,又转头看一眼,阳台上仍站立着那道挺直的背影,她无声叹息,去煮热水泡茶了。
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人们渐渐地离去,屋里恢复了安静,周老师的女婿给留下来帮忙的人订了午餐。
淼淼昨天夜里只睡了不到两小时,早餐路上随便吃了点面包,加上又站了一个上午,腰和腿都酸,可能是低血糖,站起来眼前一花,身子摇摇欲坠,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没事吧?”
霍斯衍搂着她坐下,揉了揉她的太阳穴。
“我没事。”
“吃完饭,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
“听话,”他的声音轻下来,“你需要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淼淼妥协了:“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好,到了给我个电话。”
“师母怎么样了?”
“不太好。”霍斯衍不自觉地皱起眉心,“刚睡下。”
又是一阵沉重的无言。
霍斯衍打开饭盒盖,和筷子一起递给她:“吃饭吧。”
淼淼接过来,潦草吃了两口,见他只是坐着,没有别的动作,似乎是不打算吃了。
她送了一口饭到他唇边:“没胃口也多少吃点,好不好?”
霍斯衍把饭吃了进去,她准备又喂第二口……
手机响了,霍斯衍接通:“抱歉,昨晚关机了。好的,我下午会过去。”
“怎么了?”
“要去警察局做笔录。”
***
这边,他们安静吃着饭,实验室的私人水群里又开始冒出新消息了。
吴非:“大家发现没,衍哥和他老婆一个上午都没出现了,是不是去哪儿约会了?”
谈今天:“嘿嘿嘿,说不定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侯舸:“昨晚出事的那位周主任,是霍总的老师。”
吴非和谈今天马上撤回消息,换上了一排默哀的【蜡烛】。
侯舸截了两张图放上来,都是仁川医院官博下的热评,第一张图是追风少年的评论,底下一边倒全是骂声,另一张图上的评论来自一个认证为记者,ID叫社会良知小刘的男人,他站在行凶者的角度,向医院和周主任表示了质疑,下面评论有支持他的,有反对他的,也有谴责他消费死者博热度的。
令人寒心的是,评论中支持这个记者言论的网友竟不在少数。
一则当今医患矛盾日益激烈,传统认知里,患者才是属于弱势的一方,二来该记者粉丝也有二十来万,有着不算小的影响力,他又很擅长引领风向,不明内情的网友们自然被牵着鼻子走,三来是那些现实生活不如意,靠着嘴炮宣泄情绪的键盘侠们,尽管他们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如何,更不清楚受害医生的生平为人,但这完全不妨碍他们占据道德至高点,长嘴长舌喷来喷去,在网络世界尽情地展现丑陋嘴脸。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肯定是这个医生做了什么事,把人逼急了,这才狗急跳墙豁出去的。”
“呵呵,不是说手术过程全录下来了吗?@仁川医院敢不敢公开出来?不公开的话就是默认有猫腻了呗。”
“那男人老婆没了,自己也要坐牢,家里的孩子真是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有没有好心人众筹给他请个好点的律师,争取少判几年吧,我听说杀医案最多也就是判个十来年。”
……
童放看得目眦欲裂,这些都是什么人渣,周主任尸骨未寒,竟平白无故遭受这么多的侮蔑,他气得一拳砸在桌上。
群里。
侯舸又发了新消息:“@侯舫,这个满嘴喷粪的追风少年,把他账号黑了吧。”
侯舫很快回:“早黑了。”
至于这位“社会良知小刘”,考虑到他粉丝不少,如果贸然黑掉账号的话,可能会落人把柄,于是就暂时先观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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