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及时的回过神来,没有掉进陆沅君的陷阱里。
“陆伯伯与我有恩。”
封西云轻声开口:“诚然如今新式思想大行其道,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点是不能改的。”
封西云身上穿着的是新式的军装,与长衫马褂有天壤之别,倒更像绅士们所穿的西服。
“运城是非之地,我娶你,脱离这火海可好?”
男人上前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他稍稍低下头。
“到时候,就算运城乱成一锅粥,也沾染不到你与陆伯母身上。”
陆沅君曾想过,封西云在风口浪尖上要娶她的理由。钱也好,地盘也好,父亲留下的势力也罢,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个理由。
报恩?
听起来有些荒唐。
然而当她抬起头,对上封西云那双眼,几近而立的年纪,眼白澄澈如少年,即便是一流的戏子,也演不出这样的真挚。
哪怕是戏子,也得先说服自己之后,方才能演出真情。
报恩。
他想娶自己,是真的为了报恩。
“我会供着你,一生只你一位妻。”
封西云仍在做着承诺。
陆沅君对上这双眼,把母亲所说的,万事顺着封西云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不成。”
盲婚哑嫁,不成。
即便如洛娜那样,寻了真爱的漂洋过海的,也不一定能得长久的幸福。他这样为了一份父亲留下的恩情,又能与自己长久至几时呢?
陆沅君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父亲的家业也好,能保便保,保不下就算了。
搭上自己一辈子,只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值当的。更何况乱世之中,现在护下了,以后也难保证。
封西云听到了拒绝的话,心里有些失落,却又是意料之中。
他追上前,扯住了陆沅君的袖子。
“我知道,陆伯父新丧,你要守孝三年。”
说着他往紧闭的屋门处瞧了一眼,生怕被谁听见一样,用气声说道。
“如今这世道,三年之后是什么样子,谁又说得清?”
三年后,封西云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治世不一道,则国不法古。国尚如此,我们又何须拘泥与旧理呢?”
婚丧嫁娶一起办,在当下这个时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封西云目光灼灼,等着陆沅君的回应。只要她点点头,便立刻唤那几个沪上的裁缝回来,西式的婚纱也好,中式的华服也罢,几日之内便能穿在陆沅君的身上。
“可我不喜欢你。”
陆沅君将衣袖从封西云手中挣脱开来。
封西云在来时,也想过陆小姐可能会拒绝自己的理由。他想着许诺不纳妾,不在乎什么守孝三年,定能将人带离运城。
唯独没有想过,陆小姐拒绝他的理由,会是这五个字,‘我不喜欢你’。
爱情,这是一个在新式青年里盛行且风靡的字眼,有着崇高的含义。
手中空落落的,没了锦缎的丝滑。封西云有些愣神,不知下一句该如何回话。
他只记得陆小姐说送客,自己跟着小厮出了房门,又出院门,最后出了宅门。坐在了自己的汽车后座上,目光出了窗外望着陆宅的匾额,靠着背椅目光涣散。
耳边传来了李副官的声音,混混沌沌,模糊不清。
“少帅,她不乐意那更好!咱还不娶了,反正是陆大头的闺女不想嫁,日后下了黄泉对上陆司令,咱也是有理的。”
封西云双手搭在膝头,军装的裤子要比长衫更凉些,越发衬的他掌心炙热。
“不成。”
封少帅摇摇头。
司机不敢搭少帅与副官的话,只能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他瞧见封少帅的目光灼灼,神情坚定。
“为啥啊少帅?”
李副官想不通,从来只听说过女子报恩以身相许,没听说过大老爷们也以身相许的。
封西云低头看着自己曾拉住陆云君袖角的手,翻来覆去瞧了又瞧。
“因着我喜欢她。”
就像陆小姐说的,若非要嫁娶,总该寻喜欢的人过余下半生。
李副官听了少帅这话,牙都要酸倒了。
都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本以为封少帅在见识过老帅那因花柳病烂了臭了的腿以后,能做个清心寡欲的人。
如今好了,你瞧瞧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八成是完求了。
既然如此,吃人家的粮饷,就要为封家办事,李副官咬着牙握紧拳头。
“少帅,反正陆大头死了,咱就是进去把陆小姐抢回去,也没人能说什么。”
“胡说。”
封西云回过神来,冲着李副官瞪大眼睛。
“你怎么能管我老丈人叫陆大头呢?”
封少帅的汽车绝尘而去,一直到天擦擦黑,陆夫人才乘着黄包车从南春坊回了自家的宅子。
进宅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了女儿来问。
“今日与封少帅谈的如何?可还融洽?”
陆沅君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托着一个盖碗,江西的瓷,上头烧着水墨山水画。
用盖子将杯中的茶叶和沫沫拨到一边儿,吸溜了一口香片茶,陆沅君把下午的事给母亲说了个大概。
陆夫人听了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扔下自己大包小包买来的东西,就要上手去揍自己的闺女。
“沪上的裁缝你就给赶跑了?”
陆沅君:???
“还跟我装无辜!”
陆夫人一掌落在了女儿的胳膊上:“难道你不想穿貂去学校教书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沪上裁缝:“我们不做貂,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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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例前十,以后就不说了哈哈哈
第9章 第九章
封西云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陆沅君对此颇为不屑,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前脚还说要娶自己,后脚便杳无音信。
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可扯犊子吧。
不过他走了也好,陆沅君也乐得自在。
封少帅走后的第三日,按新历来算是个礼拜一,是陆小姐去冀北大学上课的日子。
抢了季泉明的工作之后,她收到了洛娜的谢礼,上头夹了个小条子,写着泉明没了教授职位,那女学生也不搭理他了。
季泉明也因着怕见着熟人,一连几日没敢出门。
二十银元薪资的工作,对于家族数代为官的季泉明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丢人才最要紧。
陆司令是个大老粗,家里头住宅院,点煤油灯,根本不晓得洋玩意儿的好。
不管陆夫人怎么劝,说汽车那能跑的铁疙瘩是被洋人大仙施过法的,死活不肯买。
故而来往陆宅的人都乘着汽车不假,唯独陆宅的人出入仍需搭坐马车或是洋车。
这天陆沅君早早起来,在门口叫了辆人力黄包车往冀大的方向去了。
地方来过一次,轻车熟路,陆小姐毫不费力的来到了季泉明的小教室。
对门儿的大教室里不见那日的大力教授,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在上自习。那边安安静静,一个走廊之隔,小教室里吵吵嚷嚷。
人比人,气死人。
她也想去大教室,想教好学生。这些抽大烟,逛窑子的混账纨绔,合该去戏园子,来学校做什么呢。
陆沅君沉着一张脸,抬脚踏进了门槛。而在她进去的瞬间,小教室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太快,以至于对门儿大教室里静心读书的学生们,都抬起头朝这边瞧了瞧。
咋回事儿啊?对门儿今天不吵不嚷还挺不习惯的。
小教室里的学生不多,来上季先生课的人本就没几个,季先生被校长给轰走了,便更没几个人了。
剩下的人里,有一半见识过那日陆沅君的强硬,瞧见她进门,真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才敢吵嚷。
而那日没来上课的人,则是因着陆沅君的穿着。
近几日虽说天气稍稍凉了下来,可也还没到冷的时候。南春坊的洋人,摩登一些的女郎,还有穿半截裙子露小腿的。
怎么这位从门外进来的姑娘,穿着长旗袍不说,上身还披了件极其蓬松绵软的貂皮围搭。
有一位前周没来上课的学生站了起来,环顾教室一周:“这是你们谁的姨太太啊!还不赶紧领回去,搁这儿浪什么呢?”
秋老虎尚未散去,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貂啦?可是钱多烧的慌不?
陆沅君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冷冷的盯着这位学生。
她脖颈里早就裹了一层薄汗,都怪娘亲,非得说什么如今上大学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不能让他们门缝里看人瞧扁了。
非得穿的极尽奢华才成。
现在好了,被当成姨太太了吧?
“坐下。”
陆沅君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那站着的学生被她冷眼一瞧,还真缩回了座位上。
即便如今新式思想涌入,女子能够出门,进学了,可也还没见过有胆子这么大的丫头。
陆小姐脱下了身上的貂皮围搭,将其甩到了讲台上。抬脚迈了一个台阶,把手中小包放下,从里头翻出了英国文学的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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