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走近了,那位从展馆里出来的,正是他们要找的曾兰亭。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曾兰亭西装革履,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在沪上闹鬼的小院儿里初见时一般的模样。
头发朝后梳的整整齐齐,没有一根碎发与乱发。衣服也是刚刚熨烫过的,不见半个恼人的皱褶。如果不是陆沅君和封西云知道底细,此刻的曾兰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问题,还风度翩翩的正常人。
展馆里摆着的是曾兰亭造出来的第一个成功品,运城大捷后尚未投入量产,但也又造了几个出来。
这会儿曾兰亭手中拿着的,就是后来做出的其中之一。
曾兰亭左手叉腰,右手举着沉甸甸的相机,目光遥遥落在人群所在的方向。
他或许解决了许多问题,相机的形制过大,需要长时间曝光,又或是即时影印之类的矛盾,但重量这方面仍然是个遗留待解决的需求。
“那边的世界还没有黄头发的西洋人呢,我过去捉几个。”
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曾兰亭对陆沅君和封西云如是说到。
陆沅君和封西云闻言拦住了要往人群处走的曾兰亭,一左一右将人拖回了展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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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十年,春日。
冀北大学的校舍修好之后,因着吴校长的名声,几年的工夫几乎能与北平与沪上几个大学并驾齐驱了。校舍里学生熙熙熙熙攘攘,考上的人多,考不上的更多。
考不上的学生们不好意思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嘛,运城本地的救命大学如同后山里雨后的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从冀北大学落榜的学生们,可以到救命大学里报名,来者不拒。这种大学里的老师只管点名,不来也不记。上课就是照着课本念书,底下的学生爱听不听,学年结束之后每个人都是优秀。
时间到了之后一人发一张结业证书,盖一个萝卜章完事,好歹有这张证书就能回家应付长辈了。
如果说救命大学似雨后春笋,中小学则像是树桩底下的蘑菇,因着有市政楼的拨款,恨不得一条街一个小学。
只要是学龄儿童,都被安排到了学校里头。封西云治下,大人也不放过。礼拜天组织着冀北大学的学生,去街头巷尾给老百姓上课。
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反正都得听。
以至于花花世界对面儿胡同里的窑姐儿,用拳头捶着相好的胸口,骂人时都会说几句西洋话了。
陆沅君封西云仍然住在小公馆里,两人天天埋头算着南春坊给西洋人的租期还有几年,收回之后又该如何处置这块地方。主城里依旧残留一些没有修好的街巷,上哪儿找一笔钱来。
这会儿陆沅君倒有些期望,父亲在后山里埋的要是黄金就好了。
“妈!我爸呢!”
小公馆的门被猛地从外头撞开,闯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娃,肩头斜跨着藏蓝色的布包,梗着脖子的向陆沅君问道。
问完之后瞧见了坐在一旁吃点心陆夫人,孩子又弯下腰奶声奶气额叫了句外婆。
“姥!”
陆夫人喝了一口茶水,将甜腻的点心顺了下去,纠正起了外甥。
淮扬的厨子手艺虽好,但这里毕竟是运城的地界,不能叫外婆,要叫姥姥。
如今的中小学都是新式的,从学校里回来的娃娃也没人喊爹娘了,也不管是陆沅君的孩子,还是馄饨摊的娃娃,回家都是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
甚至有个在三贝子园落水的孩子,浑身湿透不晓得喊救命,喊得是HELP。
见母亲纠正儿子,陆沅君撇撇嘴没有插话,好歹现在管你叫外婆还能听懂不是?
陆沅君怀里抱着一个小的,襁褓之中的女儿仍在睡梦之中,听到哥哥瓮声瓮气的问话,嘴巴嘟起仿佛要醒转过来。
好不容易才把小的哄睡着了,陆沅君可不想经历一次,连忙将眼神顺着楼梯的方向瞟了过去。臂弯轻轻的晃动着,开口的声音更加轻柔。
“你爸在楼上。”
得了母亲的回答后,男娃儿将斜跨的书包从肩头扯了下来。从包里抽出了其中一本后,剩下的通通随手丢在了地上。紧接着便转身踩着木梯的台阶,咚咚咚的往楼上跑去。
刚跑了几步,小男娃似乎想到了还在熟睡中的妹妹,咚咚咚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他改为蹑手蹑脚的往楼上走去。
陆沅君看着儿子的背影很是疑惑,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呢。以前孩子回家第一件事,可都是找自己。即便见到西云了,也总是躲躲闪闪,开口就问‘爸,我妈呢’。
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是不是在学校里闯祸了?”
陆夫人和陆沅君母女之间心有灵犀,同样觉得奇怪。
这孩子才十来岁,没到跟娘不亲的时候。今天反常的很,肯定是闯祸了,学校里的先生让赔钱呢。
陆沅君本就担心,听了母亲的话后越想越不放心,把臂弯里的女儿交到了陆夫人的手里,自己提着旗袍一角,也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小公馆不算大,跟主城里的大宅院儿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运城一个普通的财主都要比封西云住的排场。二楼除了几间睡房之外,就只有封西云的书房了。
“要是打了李勋来的二鬼子,咱可说什么都不赔钱。”
陆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边抱着外甥女儿在在臂弯里晃悠,一边提醒楼梯上的亲闺女。
东洋人是被赶出了运城,可李勋来那个东洋媳妇留了下来不说,还生了个二鬼子。运城百姓对此很不满意,就算李市长两袖清风,他家的锁头时不时的就被人灌了浆糊。
陆夫人也在这个不满的行列之中。
右手搭在扶手上,陆沅君目光向上看去,没有理会母亲的话,她瞧见此刻书房的门虚掩着。
运城大捷后封西云不再只管军务,政务也成了他需要烦心的事情。吴校长年纪大了,学校里许多事都没有精力来管,交给了陆沅君。
陆沅君□□乏力,只要封西云一进书房她便能躲就躲,尽力不去掺和。
可今天陆沅君实在好奇,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一番犹豫之后,才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朝着半掩着的书房门走去。
掌心贴上了门把手,但陆沅君在推门进去之前仍是犹豫,支楞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片刻过后,屋内是诡异的沉默,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坐着。
更奇怪了。
陆沅君担心是不是娃儿在学校里犯了错,是打了别人家的娃娃还是砸坏学校的玻璃了。
狠狠心一咬牙,她推门走了进去。
封西云坐在桌子后头,目光茫然的看着进来的陆沅君,用眼神询问着妻子知不知道儿子这是怎么了。
他自己小时候上的也是新式的学校,也没像这孩子似的,一天天的让人操心。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陆沅君朝着儿子走了过去,右手落在了孩子的肩头上,轻轻的拍了几下。
娃儿本来虎头虎脑的,人不大长得却很壮,掌心上传来了肉呼呼的触感,叫陆沅君的声音无法僵硬起来,开口无比的温柔。
“怎么了?”
是被老师打手心了,还是被同学嘲笑了呢?不等孩子回答,陆沅君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许多猜测。
但儿子的手中捧着一册课本,抬起头来目光在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身上逡巡。看看陆沅君,又看看封西云,徘徊了数次之后,最终还是落在了封西云的身上。
“你真是我爸吗?”
十来岁的娃娃,眼神里尽是怀疑,从上到下将坐在桌后的封西云扫了好几遍。
封西云被儿子看的头皮发麻,新式的学校看样子也不好,应该给这孩子找个前朝的秀才好好教一教。
“你要是不信,咱父子俩拿个水银镜子来照一照。”
放下了手中的电报,封西云哭笑不得。
纸张摩擦发出擦擦的声音,虎头虎脑的娃娃抬起头,将手中的书本举了起来,委屈巴巴的扑进了陆沅君的怀中。
春日的衣裳不薄不厚,但陆沅君仍旧感觉小腹处传来了温热与润湿,咋还哭了呢?
陆沅君瞪了封西云一眼,封西云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儿子除了壮一点之外,跟封西云自己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带着他去沪上的时候,封西云的姑母年岁大了时不时的有些糊涂,见到这孩子的时候,都忍不住问管家,是自己糊涂了还是封西云吃胖了。
虽然不晓得儿子为什么会闯进来问自己是不是他爸,但找个水银镜子来照一照,封西云以为就足以回答他的疑问了。
没有按封西云所说的去找水银镜子,陆沅君膝盖弯曲,一边膝头与地板贴近,整个人蹲了下来。
双手落在儿子的肩头,询问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儿子的脸上肉嘟嘟的,挂着两行泪痕,气鼓鼓的将手中的课本往陆沅君那边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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