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穿了裙子,陆苗明显十分兴奋,左手在车座下偷偷扯起纱裙,在小花的刺绣上扣来扣去,把花瓣边缘的线头都给摸出来了。
林文芳看见了,免不了来一通教育:“不像话,你都上二年级了,没个女孩的样子。”
陆苗这才老实。
“之前妈妈教你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记得?”林文芳放不下心。
陆苗点头如捣蒜:“记得的记得的。”
然后一转头进了医院,趁陆永飞夫妇跟江义说话时,这皮孩子撒开脚丫子,又跑得没影。
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消毒水气味,陆苗觉得,那比外面下雨的泥土味好闻一些,科学课上说,消毒水是用来杀死细菌的。
每间儿童病房有六个床位,她挨个走到别人的床前,猜哪个小孩是爸爸妈妈说的“江皓月”。
比较玄乎的是,还真的被陆苗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男孩住在病房最靠里面的床位。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却似乎还冷着,大半个身子裹在被褥之下,仅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只在挂吊瓶的手。
黄裙子陆苗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淑女地在他的床位前站定。
床单是白色的,男孩手上贴的纱布也是白色的。
他这里的消毒水的气味好似比其他地方的更浓重了许多,陆苗如是想:能杀死好多细菌啊,那他一定是这间屋子里最爱干净的人。
三个家长进房间的时候,陆苗正在做林文芳交给她的任务。
“江皓月哥哥,你好,我叫陆苗,在东南小学上二年级,今年八岁了。”
她发音发得板板正正,字正腔圆,不过也知道病房里不能大声说话,刻意放轻了声音。
陆永飞一看,人家江皓月闭着眼睛,在睡觉呢,刚想冲过去让女儿别吵着病人休息,林文芳悄声给他拉住了。
“算了算了,她的音量不大,要能吵醒人家已经吵醒了。”
夫妻俩用余光扫了眼江义,他也没说什么。
陆苗不是很懂,为什么她说话说到一半,床上的小哥哥忽然把眼睛给闭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不喜欢她,那类的。
她想,或许这个哥哥是困了,毕竟他受了伤,很容易会困的。她经常上课,上着上着困了,也是忽然就睡着了。
“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养小鸡。”
讲起小鸡,陆苗就忍不住高兴。
虽然小哥哥睡觉了,但妈妈交代的那些话还没还有讲完,她贴心地加快了语速。
“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妹妹,就是我。”
怕他忘记她是谁,陆苗特意提醒他:“我叫陆苗,你可以叫我苗苗。”
“我的巧克力分给你!”
给了这块巧克力,回家她能拿两块巧克力。
陆苗大方地把巧克力塞进江皓月的手里。
他的手在挂吊瓶,松松地捏着拳,她掰开他的小拇指,强行将自己的礼物送了出去。
这样一动作,不小心扯动了针管。
江皓月眉头一皱,思及之前在装睡,只好继续装下去。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陆永飞问陆苗怎么认出的江皓月。
“难道是你识字了,会看病床旁的姓名牌,认出‘江皓月’三个字?”
陆苗摇摇头,陆永飞和林文芳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是。”
绞尽脑汁去解释那种直觉是什么,半响后,陆苗想到了。
“病房里,和别人不一样啊……他长得最好看。”
☆、3.巧克力
后来陆苗又跟着父母去了几次医院,在江皓月醒着的时候。
小孩似乎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小朋友玩,陆苗也不例外,更何况她还觉得江皓月长得很好看。
他的眼睛颜色比她的要浅许多,是那种雾蒙蒙的褐色,陆苗想到语文书插画里画的山,远远的,安安静静的。
江皓月的确安静。他可以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一看就是一下午,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他那样的。用林文芳的话说,这叫“乖巧”、“老实”,全是好词,陆苗一次都没被那样夸过。
见着外头的天气晴朗,陆苗拉开窗帘。
太阳晒进病房,江皓月的头发被染成了漂亮的金色。
然后陆苗又开始跟他聊天了:“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医院不能踢毽子,我想出去玩。”
“你有没有组装过机器人啊?我会装哦。”
“哥哥,你知道奥特曼吗?我有一张五血奥特曼的游戏卡。”
“哥哥,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江皓月不怎么说话,但陆苗说的多了,他也还是会回答她的。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哦。”陆苗悻悻然地闭了嘴。
她爸爸妈妈不在,病房里没有什么可以玩的,陆苗被江皓月那句话稍稍打击到了,眼睛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十分刻意地绕开他。
凑巧,她目光扫过他床边的垃圾桶,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再定睛一看,没错——巧克力!完全没有开封过,她最喜欢的坚果口味。
江皓月把她送的巧克力扔了。
今早陆苗出门时,选了老半天,才痛下决心要把它带给好看的小哥哥。哪知道她一送他,他就随手扔了。
陆苗简直不敢想,之前送的那些巧克力,那些葡萄干口味的、脆米口味的,夹心的……
“你是傻瓜吗?”她气得直骂他:“你不吃不会给我吃吗?”
于是,江皓月看着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巧克力。
“撕拉”——动作流畅地扯开包装。
“咔、咔”——匆匆嚼了几口。
“咕嘟”——吞下了。
她边吃还要边瞪他,吃完后的第一句话是问他:“还有没有?”
小学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单上,班主任对陆苗小同学的正面评语是“天性乐观”,林文芳觉得,更恰当的评价应该是“天性没心没肺”。
砸吧砸吧回味着嘴里的甜味,陆苗为“江皓月不喜欢她”这个她终于感受到的事实气愤了大约十秒。脑内灵光一现,她忽然想到,这样的话自己以后每次来看江皓月,可以拥有整整三块巧克力了。
这样一想,陆苗又开心了起来。
江皓月出院时,已是深秋。
治疗费、营养费、复健的钱、请护工的钱,还有零零碎碎的其他费用,数月下来几乎把陆永飞的家底掏空。
江义不是个善茬,陆永飞这边的态度越好,他的气焰越盛。最近一次,他开口向陆永飞要精神损失费,钱给到江义那里,就像扔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陆永飞一家卖完房子,搬家搬到了江家的隔壁。
那是一栋违规搭建的民房,统共四楼,住了十几户人。租金便宜,但环境差了些。厕所和淋浴全是公用的,最底层有人搭了个大棚,用来种菜和养家禽,走近的话气味不大好闻,陆永飞承诺陆苗的小鸡就养在那儿。
专门请一个护工每日看护的费用太贵了,陆永飞和林文芳先前就商量好了,等江皓月大致恢复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他们可以抽空照顾他。
江皓月家住在民房的二楼,虽然他装上了义肢,但是康复训练还没有彻底完成。
于是,江义负责搬轮椅,陆永飞来把江皓月背上楼。
陆苗也来帮忙了。她左手提着水桶,怀里抱了个脸盆,跟在陆永飞后边,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这是陆苗第一回,直观地感受到江皓月受的伤有多严重。
平时他躺在病床上,她心里偷偷地羡慕他,可以这么久不去上学,不用早起,不用写功课。
她以为等他出院了,就等同于他的脚伤好了……
陆永飞右手手臂抬着江皓月的右腿,左手环着的,是一节空空的裤管。
每往上走一级台阶,垂下来的裤腿就会跟着晃荡一下。
陆苗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里的动静。
江皓月的重心不稳,被背着明显是不舒服的,吃力扒着的姿势好像随时都会从陆永飞背上掉下来。
陆苗看见了,替他着急,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深思之后,她把怀里的脸盆调整了一下方向,开口朝外。
江皓月到家以后,跟帮他拿盆的陆苗说了声:“谢谢。”
“我、我会很经常来找你玩的!”陆苗扯着嗓子保证。她心里忍不住很后悔,这段时间吃掉了那么多巧克力。
江皓月没搭她的腔。
倒是陆永飞夫妇听了陆苗这话,深感欣慰。
——俩小孩感情真好啊。现在不用给陆苗巧克力作酬劳,她就已经这么愿意找江皓月玩了。
☆、4.不便
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江皓月就出事了。
辞掉护工后,一直是江义带他去洗澡,有天江义不在,江皓月自己戴上义肢去了四楼的浴室,洗澡的时候滑倒了。
是陆苗发现的他。那天她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晚了,怕林文芳骂她,很自觉地自己拎着水桶去公共浴室排队。
走到浴室门口,陆苗就发现了不对劲,水泥地湿湿的,里面的水从门缝漫出来了。
她敲了几下门,奇怪的是没有人应她,里头有哗哗的流水声,却没有洗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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