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念书了,没想到,这都十一月了,居然还会下通知书。
“妈妈,爸爸,我姐考上大学啦——”郭振先跑出村子,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北山坡高声大喊。
山里人谁家没个事儿?平时大家都是这样,有人听见了,便会帮着喊几嗓子,一个多小时,爸爸妈妈便回到了家。
振先献宝一般把姐姐的通知书递给爸爸:“看,石睿山农校的。”
郭连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眼中泪光一闪,他忙低下头掩饰。
冯桂枝连忙递过来一个湿毛巾:“擦擦,瞧一脸土的。”
颖颖看着妈妈和爸爸互动,心中暗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恩爱,以前,她和杨磊相处,都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对她好,其实,杨磊除了甜言蜜语,真的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杨磊没有少给颖颖送东西,但那些,不是他妈妈做的食物,就是他爸爸弄来的生活用品,偶尔有些山珍,还多是杨森采到的,他可真好意思拿着给自己装脸面。
郭连弟捂着毛巾,深吸几口气,这才放下手,大声道:“振先,去供销社买炮,再买几瓶酒,孩子她妈,拾掇几桌菜,我要好好庆贺庆贺,桌子就摆到大门外!”
“哎——”娘儿俩欢快地答应着,脚步急匆匆地忙去了。
“颖颖,我的乖女儿,你可真争气,咱们村,你是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的,哈哈哈——”
郭连弟笑着,进屋里拿出三十块钱:“颖颖,给你,明天,和你妈妈去县里,买几身衣服。”
“爸爸,不用了,我衣服多着呢,够穿。”
“不行,你要去城里买时兴的,不能让同学笑话了去,你和你弟弟不一样,小子淘气,穿好衣服都磨坏了。”
颖颖还想推辞,见爸爸脸色不好,只得接下了:“爸爸,你年纪越来越大了,又没了振先帮手,打石头时,要悠着点。”
郭连弟是个石匠,擅长雕凿磨盘,这也是郭家的日子比村里人好很多的原因,尤其是去年三中全会以后,做豆腐脑磨香油的小磨盘定量大增,颖颖唯恐爸爸累着、伤着。
“我知道,哎哟哟,我闺女知道疼老爸啦,哈哈哈,颖颖,你好好读书,不要担心家里。”郭连弟乐得合不拢嘴儿。
杨家圪崂只有三十来户人家,散落在凹进去的山腰,鞭炮声很快就把他们吸引了过来,听说郭家摆宴席,庆贺女儿考上了大学,一个个的十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儿?”
“早上,早上通知书才到的!”郭振先非常高兴地把通知书高高举起,“大家看,石睿山农校的。”
村子四十岁以上多半不识字,只有年轻的涌过来,小心地看了又看:“哎呀,颖颖这是要当城里人了,大学毕业,那就是国家干部了。”
“可不是!”
有人小声嘀咕:“杨家的孩子恁没福气,听说他娶的那个媳妇,只是纺织厂的工人,不是干部,长相也比颖颖差远了。”
“还落了个‘陈世美’的坏名声。”
杨家和郭家,就在一个巷子里,郭家这边吵吵嚷嚷的说话,他们那边听得真真切切。
村民吃着郭家的饭,嘴里自然说着郭家好,颖颖要去读书,在村民嘴里说出来,就像去当什么大领导似得,还有人竟然说,等颖颖毕业了,就把杨磊开除回家,让他回到杨家圪崂再受苦受穷一辈子。
杨家的大门闭得紧紧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吃过午饭,村民们都散了,颖颖一家去公社武装部,领取振先的新军装,又顺便去十里堡中学,看了小弟弟振兴,回来时天都黑了,第二天听村里早起的人说,杨磊和姜水仙在天麻麻亮时回城了,他们大概是实在没脸在村子里待下去。
不过,杨社民却比儿子抗打击得多,过了两天,就在颖颖准备上学时,在巷子里大声地传她闲话:“把别人的名额顶了,本来她考不上的。”
...
第6章 幸运
“怎么回事?”杨家圪崂村民的八卦心被极大地调动起来,在场的人都围拢过来“老郭还有这么大门路?”——这问话最客气。
“我就说嘛,大学多难考,怎么就能轮到他家闺女。”
“就是,考大学容易吗?咱县里一年才考几个人?别说咱十里堡公社了,就是那么大的西王镇,也没人考上。”——自己家的不行,别人家的也要不行,这是赤果果的嫉妒。
“查出来是走后门的?是不是追回通知书?”——幸灾乐祸型的。
“怎么没有公安局的人来?这么大的事儿,不得抓起来吗?”——唯恐天下不乱。
……
杨社民恨不得这些人说得都是真的,可惜了,他遗憾万分地咽了口唾沫。
“到底怎么回事?村长,别卖关子,快点说呀。”
“是啊,是啊,快点说。”
在人们催促声中,杨社民心有不甘地道:“是——招生办的人看她年纪大,照顾的。”
“怎么就照顾她了?没有走后门吗?”
“不知道走没走后门,反正是照顾了。”
“上级不处理吗?到底要怎样?”
“上级好像不处理。”
“快些往下说啊,上级为啥不处理,她顶的谁的名额?人家就能乖乖让她顶了?”
“她顶的是五丈中学李老师的儿子,人家比她还多考两分呢,李老师去县里的招生办闹了,半条街的人都围着看热闹。”
说到这里,杨社民愤愤不平地继续道:“招生办的人给李老师说:‘郭颖颖都二十五了,今年若是上不了学,明年就再也不能考了,你儿子才十七岁,今年头一回考试,复读一年,明年成绩肯定更好,上大学多好,稀罕农校这中专生?李老师,眼光放远点,供个真正的大学生,那才有面子。’”
“对呀,招生办的人也没错啊。”村民不是很懂中专和大学区别是啥,反正都能跳出山沟沟,进城当干部,但人家招生办的人既然那么说了,肯定是有道理的,便随声附和。
见郭家人并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照顾也是招生办的人自己愿意的,围在一起的村民有些失望地散开,该干嘛干嘛。
杨社民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没错个屁!”
就因为招生办的人一时心软,成就了郭家的闺女,他杨家人的脸,就这样被“啪啪”地打了,现在,谁不在背后嘀咕,他们父子俩鼠目寸光,放弃了长相俊俏的国家干部,娶了个一般模样的纺织厂女工。
郭家院子里的气氛,已经到了濒临爆炸的地步,郭连弟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脚步重重地走出大门,郭振先穿着军装,越发得威武不凡,紧紧跟在爸爸身后,为他撑腰。
郭连弟拉开大门:“谁在说我闺女坏话?她的通知书是别人施舍的?真是笑话,人家怎么不给你儿子施舍一个?你的儿子怎么上的大学,咱们心里门儿清,那才是用了卑鄙的手段,顶了别人的名额。”
杨磊当时和范古洞村的一个知青争上大学名额,那名知青的条件还要更好些。就在这关键时刻,范古洞一个无赖跑到知青办,诬告那名知青乱搞男女关系,知青办调查的一个多月,还了那名知青的清白,可也让他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这事儿当时传得沸沸扬扬,谁也不明白,那个无赖怎么会和一个知青过不去,现在看到了杨社民的丑恶嘴脸,当年的事情,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杨社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手里的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掷:“郭连弟,你说谁呢?你闺女就是让人照顾了,怎么地?山阴县城知道的人多了,有本事把所有的人嘴巴都堵上?”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堵别人嘴巴。不过,你有嘴,我也有嘴,招生办的人照顾我闺女,那也是我闺女运气好,不服气你去告啊,不过,我可警告你,你再这样胡咧咧,我也能告你!”
“你——”
“我以前当你是好人,有些事情觉得蹊跷,却从没有怀疑,现在,那些蹊跷事情,都有了合理解释,不行的话,咱到公社掰扯掰扯。”
“老郭,你说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当年推荐上大学,还有什么内幕不成?”
杨家圪崂已经穷到底了,当官的或许有油水可捞,还有所忌讳,普通百姓真的一穷二白,尤其是大白天还在树荫下坐着的,全都是村里的懒人,不是闲汉,就是泼辣婆娘,他们刚才好奇没有得到满足,现在,又想从郭连弟这里挖掘些谈资。
杨社民狠狠瞪着郭连弟:“你敢!”
郭连弟鄙夷地看了一眼杨社民,提高声音对着边上围观的人群喊道:“来来来,我告诉大家一件事,咱们村——”
杨社民急得眼睛都红了,可郭连弟的性子,遇强则强,不怕来硬的,却见不得人哀求,吃软不吃硬。
自己今天注定要丢人,此刻丢人,比郭连弟说出他做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丢人又损失经济要好多了。
杨社民忽然上前一步,脸上做出一副可怜模样,扯着郭连弟的衣袖:“哎,连弟这是干嘛?你说咱们俩,亲兄弟一般的,怎么就闹得这么生分呢?别瞪我,哎哟,以前的不是,都是咱这当哥哥的不是,看在几十年风风雨雨,我们都不容易的份上,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