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菀摇头。
叶嘉树也不勉强,从口袋里摸出支烟点燃,把凳子拉近,在宋菀身旁坐下。
“玩得开心吗?”
宋菀点头。
两人一起往跳舞的人群中看去。
忽听“砰”地一声,天光一亮,一蓬红色烟火猝然炸开。
宋菀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条件反射循着那声音去看,一朵又一朵,开了散,散了开。
欢呼声、尖叫声,潮水一样地涌来。
叶嘉树大声问:“去近一点的地方看?”
“好啊!”
叶嘉树丢了烟,抬脚碾灭,忽地将她的手一攥,向外飞奔。
宋菀被他拽得差一点跌倒,趔趄了一下,慌忙跟上。
他俩跑到了大道上,听见发动机“嘟嘟嘟嘟”的声响,恰逢一辆拖拉机喷着浓烟开过来。
叶嘉树又问:“想不想吃雪糕?”
天上一阵轰鸣,宋菀没听清,“什么?”
叶嘉树将车子一拦,问了开拖拉机的老乡两句话,而后冲宋菀一抬下巴,“上去!”
“上去?”
叶嘉树走了过来,“准备好。”
他忽地伸出手,在宋菀身后稳稳托住她的腰,往上一抬。宋菀吓得赶紧抓住挡板,她回头看了叶嘉树一眼,一咬牙,抓着栏板翻上了车斗。
叶嘉树紧随其后,一跃而上,动作轻盈。
那拖拉机是运竹子的,他们就这样躺下去,拖拉机轧轧地碾着泥路,每一波烟花散尽,露出背后黑沉的夜空,星星就赶着似的争先恐后落入眼中。
叶嘉树手掌垫在后脑勺,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一枝竹叶拂到他脸上,他腾出手,扯了一片,拿手指把叶蜡擦干净,放在唇边,一用力,一声啸音飞出去,鸟叫一样。
宋菀仿佛被浸在一汪浅浅的水中,夜色和叶嘉树吹出的声音像浮力一样托着她轻轻摇晃,像在半梦半醒间,宁静而恍惚。
这一瞬间,哪怕只有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总算挣脱了唐蹇谦的束缚,她在清晰的心跳声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渴望。折磨她也刺痛她。生的渴望。
拖拉机在村里最大的杂货店门口的场坝上停下,叶嘉树道了声谢,和宋菀一块儿跳下车。
冰柜就摆在门口檐下,昏昏暗暗的一盏外灯,灯下蚊子嗡嗡乱绕。
打开冰柜,寒气扑面而来。
“喜欢什么口味?”
“草莓。”
“没有。”
“巧克力。”
“没有。”
“芒果。”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只有这个。”叶嘉树拣出一支冻得梆硬的冰棍。
“……”
“凑合吃吧。”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走,把冰棍嚼得嘎吱嘎吱响。
石子路上一排刚立没多久的电线杆,没有路灯,但月色皎洁,两侧水田里被照得发亮,能听见蛙声。烟火已经放完了,远山近水的寂静。
“宋菀。”
“嗯?”宋菀转头。
叶嘉树正看着她,那眼神她觉得陌生,好像他不仅仅是在看她,是透过她去看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一些,生命里不得不臣服的东西。
叶嘉树叼着冰棍,双臂交叉垫在脑后,话含混不清,“我俩挺像的。”
懦弱的人才会粉饰太平,可他们又不够懦弱,被本不重要的责任感束缚,一生困于不得解脱的囚笼。
他羡慕阿顺阿吉和阿喜,茫茫红尘中他们活得像这月光下的青稻田,为风折腰,不听人命。
宋菀感觉有冰雪一样痛感在渐渐掏空她的心脏,是了,她为什么既感到害怕又想要靠近,因为相似。
可如果不是认识了这份相似并与其观照,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哀。
☆、第十四章
镇上灯火皆寂,街头的脚步声能一直传到街尾。他们把车停在镇口,踏着干净的石板路走回旅馆。越过电线杆头顶是明净的夜色,月亮像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这晚宋菀睡得并不平静,从凌晨开始肚子便一直闹腾,往厕所跑了几趟,上吐下泻。不得已给叶嘉树拨了一个电话,让他帮忙问问前台有没有药。
没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宋菀强撑身体前去把门打开。
叶嘉树将医药箱拿出来搁在屋里茶几上,拿上热水壶转身去接水烧上。
医药箱里消炎的镇痛的,什么类型都有。宋菀估摸自己是吃坏肚子了,掰了几片治肠胃炎的服下,在叶嘉树的劝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热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会儿,要是药没用我送你去医院。”
被子拉高盖住了脑袋,传来含糊的一声“嗯”。
怕宋菀再出什么事,叶嘉树没回自己房间,坐在宋菀床对面的沙发上打起了盹。
约莫过了半小时,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睁眼,瞧见宋菀正从床上爬起来。
“怎么了?”
宋菀低头找鞋,靸上以后飞快往厕所冲去。
叶嘉树急忙跟上去,却被猛然合上的门一挡,里面传来呕吐声,宋菀气若游丝:“你别进来!”
没多会儿,响起哗哗的水声,叶嘉树试着将门推开,宋菀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手接凉水漱口。
叶嘉树将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满水递过去,“我送你去医院。”
“大晚上的镇上哪还有医院开着。”
叶嘉树没说话,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宋菀浑身瘫软无力,将马桶盖放下就势一坐,抬手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叶嘉树推门进来,伸手将她两条胳膊抬起来搁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她腋下将人扶起。
“能站稳吗?”
宋菀点头。
叶嘉树背过身去,“去诊所——我背你下去。”
旅馆老板热心,说镇上有家诊所是他朋友开的,还特意打了电话过去打招呼。
等到了楼下,老板已经将车开了过来。老板帮着叶嘉树将宋菀扶进车后座,嘱咐他们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
诊所里亮着灯,门也开着。叶嘉树将人搀进诊所治疗室的床上坐下,俯身把她脚上拖鞋取下搁在一旁,“你先躺会儿,医生马上过来。”
他把布帘掀起来,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阵天旋地转,声音光线都隔了层膜,模模糊糊的。
没过多久,她听见喁喁的说话声,有人在推她手臂。她睁开眼,对上叶嘉树的视线。她眼皮被掰开,一束光射进来,医生让她张嘴说“啊”,她说“啊”,什么冰凉的金属探进来,压着她的舌头。
医生递给叶嘉树一支温度计,“给她测一测体温。就是吃坏肚子了,问题不大,挂点水睡一觉就能好。你看着,我去配药。”
叶嘉树说声“谢谢。”
温度计捏在手里,叶嘉树有点儿不知所措——毕竟这东西是要搁腋下的。踌躇一霎,还是伸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声,别过脸来,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计。
没发烧,体温是正常的。配了两瓶盐水,很快挂上。宋菀原本还有一点拉肚子的冲动,渐渐腹中那阵绞痛缓缓消失。人像是落入水中,缓慢下沉。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模糊感觉到有人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
整间诊所阒静无声,等宋菀睡着,叶嘉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走去洗手间。他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抬头去看,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汗。他把烟搁在洗手台的角上,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脸上的水没擦,他仰起头,把额前头发往后一捋,再拿起烟,靠着洗手台,缓缓地抽。
他想着方才转身离开,宋菀那一句虽然模糊,意义却清楚无误的称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入梦,她喊的是一句“爸爸”。
·
输过盐水的宋菀,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浑身轻松。
叶嘉树不在跟前,她手机也没带来。她穿上拖鞋正准备出去找人,叶嘉树掀开布帘,提着早餐进来了。
粥和馒头,热腾腾冒着白气。叶嘉树揭了盖子将汤匙递到她手中,“早知道你肠胃这么脆弱,就不带你乱吃了。”
“给你添麻烦了。”
叶嘉树笑了声,闷头咬了口馒头,“……也不少这一次。”
吃过早餐,两人回旅馆换衣洗漱,叶嘉树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看看。
太阳刚升起来,缀在远处树梢上,林间有鸟啁啾,薄雾还没散尽,吹进车窗的风里有潮湿的水汽。
宋菀点了一支烟,手肘撑在车窗上,看着树梢上掠过几只翠羽的鸟。
车开得很慢,绕着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头顶天光越发透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时后,叶嘉树把车停在路边,喊宋菀下车。
林间路上一层落叶,踩上去咔吱咔吱地响,带草腥味的清新空气扑鼻而来,叶间似乎下过雨,或是蒸腾作用,叶上还挂着水珠。
叶嘉树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身后,不问去哪儿。
步行十来分钟,树渐稀少,离山顶越来越近。
“到了。”叶嘉树拨开树枝。
一处巨石的台子,突兀生出,立于崖边。叶嘉树一步跳上去,转过身来牵宋菀,“站稳了,有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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