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多年以来这位德语作家一直都保持着吃素食的习惯,他就好像是一名苦行僧,或者是鞭挞派,只不过他信的是犹太教。
他吃素食,不抽烟不喝酒,甚至也不喝咖啡和茶。有时候他的父亲会逼迫他吃一点肉食,并且毫不避讳地向他表示吃素是懦夫才会有的喜好,这些当然会让他陷入又一轮的自我厌弃。
一般来说,会完全满足他要求的素食餐馆很少很少。因此,当他又在布拉格城中发现一家的时候,你会很容易在那里守到他。
更不用说,现在他已经搬出来,也不与自己的父母以及未出嫁的妹妹一起生活了。
“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我的母亲偷看了您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她想要也偷偷给您写一封信,可她却并没有找到您的地址。但这件事后来很快就让我的父亲知晓了。”
面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对自己了解很深的老友,作家终于开口说起了属于多年前的那段往事。或许在他的心里,这样的一段往事依旧会梗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介怀,可是现在,他却已经能够向与这件事有关的另一个人说起它。
林雪涅:“然后老卡夫卡先生就批判起了我?”
卡夫卡:“是的,您的用词非常精确。他将您贬低到了尘埃里,就好像从前让我有所好感的所有朋友那样。”
林雪涅:“他说我们不够门当户对?”
卡夫卡:“他说您不是一个犹太人。”
在不善言辞的作家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一直都在他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眼睛的林雪涅并不在意地笑了笑,也在卡夫卡说出了“很抱歉,我……”的时候抬手止住了对方,在用餐巾擦了擦嘴后表示她并不在意。而后她就继续说道:
“来谈一谈你的未婚妻吧,弗兰茨。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现在正感到很困扰?”
第42章 他已经长大
【在精神上我实际没有结婚的能力。这一点表现在:从我决心结婚的那一瞬间开始, 我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脑袋日夜炽热,生活不成生活, 我绝望地东倒西歪。但对我的思想起着决定性影响的, 是恐惧、懦弱、自卑的无所不在的能力。】——《致父亲的信》
“在她寄给我的上一封信里, 她对我说——‘我们两人如果结婚, 则不得不放弃许多东西,我不想认真权衡怎样做会更有利,那对我们俩都太沉重了。’——这样的话太可怕了。这并不符合菲利斯的本性,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能够写出这样的话是令人伤心的, 而且让我几乎不能往任何好的方面想。”
在作家向这个在文学上总是能够十分理解他的“老友”说出这番近乎控诉的话语后,坐在他对面的林雪涅并没有急着去回答,而是想了一会儿。
她想了好一会儿, 而后问道:“所以在她给你写出了这样的话之前,你又对她说了什么呢,弗兰茨?”
林雪涅几乎是笑着说出的这句话。在这方面, 她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了,她甚至说道:“让我来猜猜?你对她说, 如果您选择嫁给我,您将会去到布拉格附近的一个乡镇, 与一名公务员一起过小气的生活。他收入低微,烦恼也不少。并且他还呆头呆脑、郁郁寡欢、病怏怏?”
这些话正是八年前弗兰茨·卡夫卡在他给林雪涅的那封“分手信”里写到的。当林雪涅把这些话给背下来的时候,作家只是觉得这些话出奇地熟悉, 似曾相识,却并未一下就在久远的记忆里想起它,想起这正是他在多年前写给眼前这个女孩的。
于是林雪涅看着一脸迷茫的弗兰茨·卡夫卡,坏心地公布了答案:“这正是你曾写给我的话语,如果你对菲利斯小姐也说了相似的话语。那请恕我直言,你对菲利斯小姐说的那些话更不能让人往任何好的方面想。”
当林雪涅说出这句话,在过去与她交往的时候总是很沉默的作家显得更沉默了。
林雪涅:“请别为我说出的这些话感到羞愤,弗兰茨。你该相信我对你始终是抱着善意的。出于我对你的了解,弗兰茨,我的老朋友,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着急修复你与菲利斯小姐的关系,而是花一晚上的时间仔细考虑。你需要考虑清楚,你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渴望娶她,还是希望她最终会离开你。”
弗兰茨:“如果我说我渴望迎娶她。”
林雪涅:“那你就该好好想一想,你能为她带来什么,或者你愿意为了让她幸福而付出怎样的努力。最重要的,是你得让她能看到希望。”
由于两人遇到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在一起去寄了信,又去吃了晚餐,又聊了许多之后,时间很快就过了晚上十一点。
这一次,林雪涅先提出了她该要回去了的意愿,卡夫卡则也很绅士地说好,并要送送她。
这一次,林雪涅再没有拒绝,并告诉对方她这些年并不在布拉格,只是这两天借住在一位朋友的家里。
在送林雪涅回去的那一路上,弗兰茨·卡夫卡终于是向她问道:“你寄信的对象,那位住在德累斯顿的格罗伊茨先生,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该说卡夫卡这样的作家果然是神经纤细而敏感吗?
尽管先前他一直都没有说,可单单只是从林雪涅看着信的眼神,以及把信放到邮筒里时的那种表情,他就已经猜到那位住在德累斯顿的“格罗伊茨先生”并不只是林雪涅的一位普通朋友。
对此,林雪涅在稍稍想了一想之后就说到:“他是一个你和我都认识的人。还记得当年被人在冬天里扔下河的小男孩吗?”
林雪涅才要笑起来,却在看到卡夫卡一下就沉了的脸之后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然后敛起了笑意,并十分严肃地压着嗓子说道:“嗯,格罗伊茨先生就是他。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正在德累斯顿理工大学学习机械工程。前阵子我在回布拉格的时候遇到了他,当时他刚好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这里参加一个舞会。”
卡夫卡:“然后他认出你来了?”
林雪涅:“是的。不过,我也认出他来了。”
卡夫卡:“所以,那个小男孩对你展开追求了吗?”
当作家猛一下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雪涅左脚绊到了右脚,险些就这样摔下去。但这位在林雪涅看来都可以被她一拳就撂倒的作家当然不会像那个绿眼睛的男孩一样,在这样的时候立刻向前一步而后转身,挡在她的身前让她不会就这样向前摔去。
弗兰茨·卡夫卡似乎被吓了一跳,却也仅是如此。但还好,还好林雪涅的身手其实足够敏捷,并且身体的协调性也不错。她在被自己绊到之后似乎崴了一下,但在一个很大的动作后就很快调整了过来。
绿眼睛男孩的那间阁楼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所以一直到卡夫卡把她送到阁楼的楼下,林雪涅都没有想到她应该怎样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只是在进楼的通道前很郑重面对卡夫卡地站定。
“我到了。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说着,林雪涅向着对方做出了再见的手势。
“我也是。”
如果对那个人不再心存念想,经年之后再见到彼此就不会感到紧张。当作家对眼前的这个女孩说出“我也是”的时候,他甚至还对女孩露出了他并不多见的笑容,并且还当着林雪涅的面,说起了并没有在先前就被他写在了信纸上的赞美。
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一点都没有变。今天的您看起来就像是我第一次见您时的样子。”
而林雪涅则告诉作家:“你看起来就更成熟英俊了。”
说着,林雪涅很快做出“嘘声”的手势,让卡夫卡先别急着否定她的这句评价,而后说道:“别对我说羞愧,别说那样的词。因为我对你的赞美是真心的。”
说着,两人就互道晚安。
当林雪涅走上楼,用钥匙打开房门,并再次回到那间卧室抱起她的那本曲谱时,午夜的钟声就再度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城市中响起。而后,她就再一次地回到了2019年,回到了属于她的那间小阁楼。
可这只是她第一次在午夜的钟声响起时从属于绿眼睛男孩的阁楼回到属于她的小阁楼。
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每天都会在午夜到来的时候从现代的布拉格回到旧日里的布拉格,又在度过一整个白天后,在午夜再次到来的时候再次从旧日里的布拉格回到现代的布拉格。
除了这种情况出现的第一次之外,之后的每一次她都能算得上是有所准备。
有时她会在午夜到来之前抓住她还没看完的课外扩展书籍以及她的长笛。有时她会在去到旧日布拉格的时候带上她才买回家的新鲜花束以及足够她吃一天的食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带上了她才在布拉格的新城里买的一把不好也不坏的大提琴,并真的开始在那里练习大提琴。
可是小艾伯赫特只教过她该怎么按琴弦,却没有教她用琴弓来拉动琴弦的手法,因此第一次真正拉起大提琴的林雪涅发现这和她想的根本就很不一样,嘎吱嘎吱的简直不是在演奏乐曲,而是在有音调地锯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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