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白焰痛苦地闭上眼。
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在……
向世界告别。
***
“去,去找所有——”段白焰一一给好友打电话,嗓子哑得不像话,“有可能自杀的地方。”
“小少爷。”熊恪有些担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前一晚熬了整个通宵,感冒和发烧愈发严重,他猜他扁桃体也发炎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哑。
“我……”
段白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过。
他没有拍过公益电影,可是现在却无端想起短片里那些丢了孩子的母亲,在车站里一遍又一遍地找啊找,发了疯似的,穿透人群,只会说一句话——
你在哪?
“我想……再找找她。”
他涩然开口,后半句话说得格外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字一句都艰难地往外挤。
熊恪眉峰微聚,转过头,几乎是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嘴唇开始泛紫。
他迅速将段白焰放倒到四十五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药,按到他的鼻端。
段白焰困难地呼吸着,一只手扣在熊恪手腕上:“熊……”
“我知道。”熊恪抿唇,“我让他们再快一点,你不要担心,姜小姐不会有事的。”
段白焰慢慢平复呼吸,然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熊恪的眉头深深皱起来,眼中写满不赞成。但他也知道,他拦不住段白焰。
姜竹沥在国外的那几年,他也常常犯病。
那时他跟江连阙一起住院,没几天,擅长套话的江连阙就把他所有的过往套了个底朝天。他告诉江连阙,姜竹沥是他的空气,江连阙还笑他夸张。
然而不是的。
可能没有人真正地,像他一样……真切地体会过,不能呼吸的感觉。
他犯病的时候,每吸一口气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吸到浑身颤抖,世界都变得遥远,他的小宇宙里只剩下自己,和快要炸掉的肺。
可姜竹沥走进他的小宇宙,又被他弄丢了。
段白焰发着烧,心里比身上还要难受。
半晌,他难耐地站起身,想要出门。
入冬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下午那场雨还没有停,天空灰暗如铅,冷风夹杂着雨汽扑面而来。
刚刚拉开门,他视线漫不经心地一扫,看到门旁边的花圃边上,蜷着一个人影。
段白焰愣了愣,心头一突。
人影缩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小小一团,乍一看像一窝不起眼的花影。他如果换个角度,就真的完全看不到了。
可他还是看到了。
那这就是天意。
段白焰心跳得飞快,咽咽嗓子,缓步走过去。
他有些忐忑,想要靠近,又担心一旦走进,她就会消失。像过去这些年里,他那些没着没落的梦境一样,手指一碰,他就连看也看不到她了。
段白焰慢慢地接近她。
她一动不动,好像没有逃跑的打算……
他心里一喜,像是在森林里捕捉到某种珍稀的小动物。他小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不确定地,试探着问:“竹沥?”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半晌,他看到……
那团黑影缓慢地,动了动。
第57章 非常爱你(补全)
“竹沥……?”
他拨开草丛, 微微俯着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天黑好像只是一瞬间,昏昧交界的地带,他的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
他低声呼唤着, 下一秒, 看到那个抱着膝盖蜷成团的人影慢慢抬起头,向他望过来。
她与他对视,目光穿破空气, 平静得没有波澜。
段白焰微怔, 被巨大的狂喜击中。
他脚步不稳,几乎是扑过去的。努力按捺情绪,他半跪到她面前, 扶住她的肩膀:“你昨晚……昨晚去哪了?”
姜竹沥看着他, 没有说话。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段白焰嗓子发干, 努力放缓声音, 怕自己嗓音太哑, 会吓到她, “你有没有吃饭?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为什么不进门?”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走。
甚至于,在找她的过程里, 他无数次地想过, 等他见到她, 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问清楚。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她, 为什么连与他的联系也想斩断。
可是等他真的见到她,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都没有眼下的事重要,他想她也许会饿,他担心她会怕冷。
可姜竹沥仍然没有开口。
她的眼神很安静,段白焰慢慢觉出不对来。
他叫了她那么多声,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你……”段白焰心里一突,声音颤抖着,说出的话都开始不受控制,“你现在能认出我是谁吗?”
这一句,姜竹沥好像听懂了。
她若有所觉,缓慢地眨眨眼。
“我就是……就是,”他喉结滚动,紧张地说,“你高中时摆在书桌上的那个木相框里的那个,那个混蛋。”
天边最后一道黄昏的余光也收敛殆尽,天色彻底黑下来。银针般的雨飘在空气中,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浸得全湿了。
姜竹沥没有说话,段白焰还想再问,头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将雨雾隔绝在外。
他抬起头。
看见熊恪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撑着一把死亡大黑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段白焰:“……”
他看懂了熊恪老干部谴责的眼神,他一定不懂,明明离家门只有两步路,为什么两个人非得在雨里谈人生。
“你……”段白焰收回目光,心疼地擦掉姜竹沥下巴上滴滴答答的雨水,两只手攀在她肩膀上。他非常犹豫,试探着问,“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就是,就是旁边这个建筑。”像是怕她理解不了,他紧张地指指房门,“我们进去,然后里头,就是,有那种很大的棉花填充物……它、它能让你很暖和。”
在陈塘的说法里,她应该是再一次被动地陷进了四年前那个“被伤害”的机制。
姜竹沥骨子里感性,可她被压抑太久,表现出来的反而是克制与冷静。她不断地向自我强调“我应该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我应该向前看”,可是她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她靠逃避在心理上暂时忘记了那些伤害,但身体一直替她记得。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才是她的身体永远下意识拒绝他的缘由。
她身体里有一个触发开关,像潘多拉那个罪恶的盒子,一旦打开,就会铺天盖地、毫无抵抗能力地被负面情绪淹没。
段白焰摸不准这个开关的具体位置,但是他想,或许明含、她的父母、还有他,都是催化剂。
姜竹沥仍然没有开口。
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他半跪在她面前,语气近乎祈求:“……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或者,”下一秒,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突然想到其它选项,“我送你回程西西家?”
姜竹沥垂下眼,抖落睫毛上的水汽。她的下巴还放在膝盖上,冻得瑟瑟发抖,像一只委屈的、湿漉漉的小动物。
段白焰几乎要绝望了。
下一秒,听见她小小声地道:“……会给西西添麻烦。”
段白焰想,如果程西西现在在这里,一定会尖叫,说她冤枉她。
“不会的。”他安抚她,“大家都很喜欢你,大家都在找你。”
她挣扎:“……大家一定觉得我很麻烦。”
姜竹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现在坐在这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昨天她出门之后去了哪、在哪过了夜,今天上午回家收拾东西时明叔叔对她说了什么、下午去买花时她给了花店多少钱,她一件都想不起来。
但她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这是她初到波士顿时的状态,那时她能正常地跟人交流、吃饭上课,一个人顺利地找到房子、解决水电费,可她无法思考。
她不敢回忆任何一件事,怕一不小心,就被恶龙拖进深渊。
唯一一个清醒的、确切的念头是——
现在的自己一定很不讨人喜欢,她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她为什么会无意识地走回来,她也不知道。
她似乎记得这是段白焰的家,但是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跟他说过再见。
所以下一秒,她抬起头,肯定地道:“我想起来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为什么?”他用拇指拨开贴在她脸上的湿头发,温声问,“为什么要向我道别?”
姜竹沥没有答案,神情一下子茫然起来:“如果,如果不打招呼就走了的话……也许会被担心。”
她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说:“被人担心,就会被人讨厌。”
段白焰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姜竹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她一直记得一个场景。
初中时班上有个女生不小心摔断了腿,她奉班主任的要求,每隔几天就组织一些不同的同学,去医院看望她。
姑娘们带着花束和零食,表面上言笑晏晏,出了门就把那个断腿女生回馈的小零食扔在垃圾桶里,懊恼又嫌弃地抱怨:“唉,烦死了,她的腿断不断关我什么事,我作业都没做完,还要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