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像个噩梦,先是我爸走了,然后是我重伤退役,医生说我将来能不能正常行动都是个未知数。我一共做了三场手术,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反复拆了重组,可是零件出了问题,好像总是无济于事。最后一次手术恢复之后,孙教辗转反侧替我联系上香港的康复中心,还向队里申请了一大笔资助,把我送过去做康复训练。”
那一年半的康复训练很苦。每一天,她都克服身体的病痛,按照医生说的去站、去拉伸、去恢复,每次训练结束,都是大汗淋漓、没有一寸衣服是干的。
她明明在哭,却又扬起了唇角,笑着敲敲腿。
“我也很了不起,我不仅站起来了,还重新回到了雪场上。医生说我简直是个英雄。”
程亦川想说点什么,可是大脑竟一片空白。
他的手就这样搁在桌上,手指动了动,却无能为力到浑身血液都凝固的地步,心脏都揪紧。
他只能声色艰难地说:“是。你是英雄。”
他的女英雄笑了两声,抬眼望着他,说:“可我再也当不成英雄啦。昨晚我妈打来电话,家里的小卖部被拆了,如今家徒四壁、负债累累的我,再也不能拿滑雪当借口,一直活在这个有红房子的童话世界里了。”
“程亦川,我就快二十六岁了,人家说三十而立,都快而立的我,好像没办法继续做梦了。我在做梦,我妈却在家里苦苦煎熬,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
她擦干泪水,像是在安慰自己,微微笑着说:“我可能真的要退役了,小师弟。”
一顿饭吃的太久,话也说了太久,窗外不知不觉竟夜幕低垂,顾客们三三两两离去了,只剩下几张空桌。
老板娘没有来催,悄悄在外忙活着。
万籁俱寂里,天上落起雪来,也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可程亦川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坐立艰难。那声小师弟明明是开玩笑的,可他却听得一怔,胸腔里仿佛被重拳一击。
下一秒,他开始从外套口袋里掏钱夹,抽出一张又一张银行卡。
他咬牙,语无伦次地说:“这张是我妈给的零用钱,我一直没怎么用,攒了有七八万了。”
“这张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给的压岁钱,除了买滑雪装备,我都存下来了。”
“这张是我爸给的信用卡,可以透支十万。”
“这张——”
他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一口气把存款全部亮给她看,甚至连钱夹里为数不多的纸币都一股脑摆在桌上。
他说:“你欠了多少?这些够不够?如果不够,我爸妈是搞摄影的,四处开展,和全世界很多公司都有商业合作,我可以问他们要!”
他是这样急切地说着,眼巴巴地望着她。
“不退好不好?”
之前她问过他,为什么要劝她,为什么不希望她退役。那时候他混混沌沌找不到答案,可眼下好像一切都清晰起来,明朗起来。
他说:“你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你不是说我的天地在雪山上吗?难道你不是吗?”
“我看了你比赛的视频,全部都看了,一场也没落下。”他攥着拳头,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你不能就这么退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只要你还愿意,我帮你。”
他错过了五年,没能亲眼看见她英姿飒爽地高呼万岁,竟前所未有的遗憾。
如果可以,请让他见证那一幕。
他烦透了罗雪在她面前时刻优越感十足的模样,也厌倦了陈晓春和薛同提起她时总是难掩同情的口吻,她明明不止是那样。
她明明比眼前这个柔弱的她要强大不知多少倍。
钱根本不是问题,那腿伤——
对,还有腿伤!
程亦川张着嘴坐在那里,左思右想,然后像是针扎一样跳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跑,一路跑到了院子里,拿出手机打起了国际电话。
屋子里,宋诗意怔怔地坐在那,透过窗棂望了出去。
少年站在纷飞的小雪里,眉目生动的不像话。
那堆银行卡还摆在桌上,外加一叠百元大钞。
炭火烧尽,沸腾的锅里也不再冒泡。
她看着那堆卡、那叠钱,片刻后,笑了起来。之前还酸楚的眼眶,热泪犹在,想哭,可又哭不出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
傻得要命。
第28章 第二十八个吻
程亦川在院子里打了一通电话,没头没尾,一开口就心急火燎地让程翰帮他找人。
“爸,你这几个月不是在瑞士吗?你帮我打听一个人。”
瑞士比国内晚七个小时,正值午后,程翰原本在午休,被臭小子一通电话吵醒,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
“怎么了?”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正色问。
“你帮我打听一位TomGilbert,冰岛人,康复方面的专家。”
程翰闻言一惊:“康复专家?怎么,你受伤了?”
“嘘,你别乱说话,一会儿我妈听见可了不得——”
话音未落,电话被人一把夺过。莫雪芙的声音尖得像气球漏气,程亦川几乎看见眼前有只气球冲上天的影子。
“你受伤了?!”
“………………”他都已经第一时间制止程翰了,哪知道还是迟了一步。
程亦川一个脑袋两个大:“我没受伤,你别听我爸乱讲——”
“伤哪儿了?严重吗?都要找康复专家了?”那头一连串抛来十万个为什么,一声比一声大。
“妈,我都说了我没事——”程亦川没好气地打断她,“总之受伤的不是我,你别瞎操心了。快把手机给我爸。”
“真没受伤?”莫雪芙狐疑地问,“小川,你可不能骗妈妈。你要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就跟我撒谎——”
“妈!”
“行行行,妈妈相信你。”
“把电话给我爸!”
“好好好,拿去拿去。”
……
通话末尾,程亦川再三嘱咐:“他是冰岛人,当初看新闻我也只看了个大概,至于是在医院还是哪家康复中心,我记不清了。爸,你帮我多打听一下,如果他在冰岛,你替我上门拜访一下——”
“等等,你以为冰岛离瑞典很近吗?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程亦川难得严肃:“爸,算我求你,这事儿你务必帮我的忙。”
程翰也一愣,片刻后,说:“好,人我帮你找,但找不找得到,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松口气:“反正你要拼命找,使劲儿找,我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等等,我问你,打听到了又如何?”
“如果打听到了,帮我跟他谈谈,我这边有一位曾经受过伤的速降运动员,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总之你先打听着,要真成了,我亲自跟他联系,把详细资料给他发过去。”
程翰沉默了一会儿,“替谁找?你们队里的?”
他含糊其辞:“嗯,一个队友。”
“关系不错?”
“还行吧。”
还行吧?还行吧都这么苦苦哀求上了,程翰扯了扯嘴角,这家伙还真当自己活雷锋吗?
“男的女的?”
“女——爸!”程亦川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刚出口一个字后,又立即反应过来,恼怒地说,“挂了!”
“哎哎,别急着挂啊,爸爸也是关心——”
嘟,通话结束。
回头,程翰与妻子对视一眼。
莫雪芙:“真是女孩子?”
程翰点头:“八九不离十。”
“我看这小子有点不寻常。”
“是啊,也没见他对别人的事这么上心过。”
“那你帮不帮?”
“还能不帮吗?儿子都开口了,不帮他还会认我吗?”程翰不仅是妻奴,还是儿子奴,一心做个好父亲。电话打完,觉也不睡,任劳任怨地爬了起来,打电话找人去了。
*
庭院里,一通电话打了好一会儿,程亦川挂断电话才察觉到冷。
屋内开了暖气,乍一出门,冷热交替。他惊觉拿手机的右手都冻僵了,赶紧回屋。
宋诗意还坐在那,抬眼看他,说:“打完了?”
“打完了。”
“那走吧,账我都结好了。”
“诶?酒还没喝完啊,这就走了?”
宋诗意朝那堆卡和钱努了努下巴:“你都喝得脑子糊涂了,还喝?”
“谁说我脑子糊涂了?!”程亦川怒气冲冲,把卡和钱朝她面前一推,“我清醒的很。出手的东西,恕不退货。”
说是没醉,可也喝得满脸通红。他皮肤白,更显醉态,面颊红红像是大苹果,还因为生气,眼睛也亮的可怕。
可是丝毫没有杀伤力。每回他生气,宋诗意都觉得看见了一只愤怒的小奶狗。
他打电话的这段时间,足够她平复下来。一吐为快的滋味令人动心至极,哪怕说故事的时候肝肠寸断,可说完之后,仿佛一口浊气吐出散尽,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说:“把钱收起来,程亦川。”
“我不!”他愤怒地拒绝。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但同情心不是这么用的,父母的钱也不该拿来这么挥霍。”她把卡推了回去,“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我感激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