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还搭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心二用。他回复完一封重要邮件,偶然抽出空闲:“你现在去一趟医院,也不是不可以。”
姜锦年道:“你就这么想我。”
傅承林挑拣文件的动作顿住:“想你什么?”
姜锦年抱起猫咪,穿着拖鞋往外走:“你自己心里清楚。”人还没走远,傅承林扯上了她的裙摆。他捉她就跟抓鱼一样容易,扣了她的腕骨,根本没用力气,以防弄疼了她。
但她反手一拧开,还是跑掉了。
猫咪跳下地面,伸了个懒腰。
傅承林暗忖:他此时追过去,她生着闷气,多半得和他吵架。而他不愿吵也不想吵,再等一会儿,兴许能平静地重归于好。
他坐回原位,继续专注于工作。夜里十点多,他煮了一杯牛奶,敲响姜锦年的房门,没声。他直接推门,打不开——她从里面落了锁。
“姜锦年,”他道,“你开下门。”
姜锦年回答:“你竟然直接叫我全名。”
她认定他存心来找茬。
傅承林反问道:“你的名字不能叫么?”他侧倚着墙,嗓音低沉尤其勾人:“年年,宝贝,老婆,快过来开门。杯子很烫,我要是握不住,牛奶就洒你门口。”
姜锦年终于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她伸出一只手,接了他的杯子。他看见她低头喝牛奶,慢慢地啜饮,他唇角抿起一丝微淡弧度。可是姜锦年没喝完奶,就关了门,叹道:“我睡了,晚安。”
第二天,她走得格外早。
到了办公室就投入工作,持续两个多小时,直到晨会开始。今天的晨会与往常不同,谭天启等几位基金经理都过来参与。姜锦年摊开文件夹,介绍起了制造业板块的A股热点,也谈到了岂徕公司的高端液压产品。有人问她:“市场行情如何?”
姜锦年道:“短期还是长期?”
那人颔首:“都说一遍吧,还有重点关注的,我们的人工智能医疗股份。”
谭天启插了一句:“在我眼里,人工智能医疗板块,全是概念股。”
姜锦年附和道:“以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要想全面应用人工智能医疗……我不说不可能,就是太难了。我们把它当做概念股……”
谭天启反过来打断她的话:“不,不是难。这个行业发展潜力大,吸引投资者的目光聚焦。”
他一边谈论,一边合上了笔记本。
他平素都有做记录的习惯。
今天早晨,他一直没动笔。
夏知秋忽而拔高音调,笑道:“人工智能医疗现阶段在国内就是痴人说梦。人工智能的本质是什么?大数据输入与提炼,你一没有Structured data,二没有完善的信息安全保障,凭什么让全国的医疗数据联网,你只能方便黑客入侵云端存储,弱化医院的市场竞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
谭天启摆了摆手,纠正他:“这只是技术问题。我调研过一家公司,他们已经有了Dataset……”
夏知秋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调侃道:“这可如何是好,谭经理,你连Database和Dataset的区别都弄不清。”
谭天启仍是没动怒。
他摊开笔记本,笑眯眯地说:“烦请夏助理给我解释两句,我记着呢。”
夏知秋不言语。
他和谭天启闹矛盾,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当年组里发生过什么,那是他们几人的秘密。
清晨阳光晦涩,寥落照进会议室。
除了夏知秋以外的大部分人,都是一副严肃冷静。姜锦年为了圆场,应道:“谭经理可能不太关注数据与人工智能的算法原理,这些都不重要,只是细枝末节。Database就是通常俗称的数据库,用来存储数据,像谷歌公司就有BigTable,设计理念很优秀……Dataset可能呢,只是一个数据集,被收入了Database。”
谭天启与她聊了两句,她也不确定自己说的对不对,更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出风头。
夏知秋再次接话:“谷歌微软Facebook在人工智能领域的论文,甩脱我们一大截。我们国内,AI的论文发表数量位居全球第一,质量呢?不少学者都在灌水。后期大量人才缺口、人才建设从哪里找——这都是问题。”
他姿态随性,笑里藏刀。
罗菡咳嗽一声,转移话锋。
散会后,夏知秋和姜锦年一起去了罗菡办公室。
罗菡气得不轻。
面上依然没表露,她只对夏知秋说:“我理解你,你觉得谭天启不配坐到现在的位置。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谭天启对你没反应?你看清楚自己,你不值得他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夏知秋语不惊人死不休:“哦,我要和他聊聊老鼠仓了。”
“老鼠仓”是指,基金经理利用资本拉动股票价格之前,偷摸着拿一笔自己的钱,暗地里投资这支股票,赚取外快——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公司规定。
第62章 崩盘(二)
“我不该让他好过。”夏知秋说。
他眉目清朗,眼神直直对上罗菡。
罗菡稳如泰山:“你毕业四年,先开始在券商做行业研究员,做了一年,跳槽到我们公司。职场不是学校我没义务教你,我就提醒你一次——职位经验没一个立得住,还学人家玩办公室政治,搞打击报复呢?”
夏知秋扯了一下领带,没解开。
他的愤怒在顷刻间压抑到了极点:“谭天启那两年的年度考核结果都是靠作假,晋升和培训的机会全归了他,他还私藏猫腻,手脚不干净……”
“说话要注意,”罗菡道,“我办公室有摄像头。”
她扭开一只陈旧的铁皮罐,窸窸窣窣捡起茶叶,扔进玻璃杯中。热水泡得清茶滚动,逆着光,错落有致,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翠绿色长剑。
剑锋指向夏知秋。
夏知秋走近一步,双手扣在桌沿:“我每次在公司看到谭天启,止不住地犯恶心。他还成了重点培养、重点保护对象,他除了每月给客户写一封公开信,还能做什么实事?”
“够了!”罗菡骂道。
她把一份文件摔在桌上。
纸页撞到玻璃杯,茶水落地,溅开,一下子污染了地毯。
姜锦年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
姜锦年进公司的时间不长,哪里知道当年的秘辛?
她夹在罗菡与夏知秋之间,无话可说,无言可评。罗菡是她敬重的上司,夏知秋是她欣赏的同事,如果非要让她选一个犯错的人,她宁愿把一切谬误都归咎于谭天启。
罗菡却说:“谭经理排名高,能力强,掌握着决策权和话语权。他没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你对他有太多误会。你不听劝一定要去淌浑水……嫌我们组还不够乱?你晨会上跟他抬什么杠?”
夏知秋身子没动,眼皮都不曾掀一下:“我可不是抬杠。他犯了眼高手低的老毛病,概念还没弄清就急着下单入市,补仓补仓,早晚有一天,他会补成爆仓。”
罗菡淡笑:“祸从口出,管好你自己的嘴。”
她还问:“这点事忍不了?”
她吐露二字箴言:“冷静。”
夏知秋拿起一块抹布,拂拭桌面上的一滩狼藉。
他闭了一下眼睛,尝试平息愤懑怒火。
他回答:“冷静不是冷成一块木头。”
罗菡站起身,翻解袖扣:“谁都知道你有个性。”
她早上没吃饭,动作幅度稍大,就开始头晕,胸部内侧很疼,针扎一样的密密切切之感。尖锐的痛楚附着在胸腔,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人过中年,逃不掉小毛小病。她缓慢调整气息,再反过来看夏知秋,只觉得他非常年轻。
罗菡唇色发白。
夏知秋没再多嘴。
过了一会儿,他和姜锦年一起离开办公室。
他问:“你觉得我有错么?”
姜锦年道:“哪方面的错?”
夏知秋笑笑,不提了。
姜锦年随口说:“企业文化不同吧,美国桥水基金公司里,员工可以互相指责,刚入职的新人们会被骂哭。你和谭天启……我不了解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但你闹得越大,罗经理越不好做。”
夏知秋驻足,认真瞧着她,问道:“你赞成我在晨会上说的话吗?”
他讲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人工智能医疗。
四下安静,姜锦年悄悄说:“现阶段,人工智能还是数学算法,没有数据就没有智能。抛开overfitting的问题,数据越多,精确性越高。人工智能医疗手段,将来肯定能实现,现在呢?第一,需要大量被清洗过的结构型数据,医学术语分析还涉及自然语言处理,这个standard怎么做,都要交给专家,第二,我们国内经常有病人跨省治病,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集中在一线城市,而这些电子档案不能全国共享。”
夏知秋道:“你论文看得不少。”
他左手揣进衣兜,右手拉开走廊上的一道门。
谭天启的助理刚好站在不远处。助理抱着一沓材料,脚步匆匆,风尘仆仆,他见到姜锦年和夏知秋,还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助理问:“谭经理约了券商分析师做行业交流,就像是一次午餐路演,十二点开始,你们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