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份在你手里还是在我手里,转手的都是海外那个公司,我本人名下的财产不多,真的要罚,只能没收我在十六院的薪水。”师雩轻松地说,“但律师说,应该也不至于,公检法也要考虑到社会影响,这种极端情况,不会出现。”
那就好,胡悦松了口气,想想也释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她多少有些关心则乱了,不论如何,师雩的确接受过医学教育,也的确自己考了执照,更的确扎扎实实做了十二年医生,他请的律师团,自然不会让这些因素被忽视,在合法范围内,他也会正当地维护自己的权益。
“最多也就是罚款吧,”她在设想一个能接受的结果,这样任何比它好的就都能接受,可不禁就挑了最理想的结果来说,只好自己调整,“就算万一要……应该也不会很久的,你又没什么危害性,判几缓几吧?”
判几缓几,就是不必进去坐牢了,缓刑期间老实呆着,过了服刑年限就重新获得自由了,以师雩极低的社会危害性,这确实是可以争取的。师雩点点头,他吐口气,“就算是按严重的罪名判,也不过是几年而已。”
这段时间,换个了结,是可以接受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师雩说,“等一切结束以后,我要重新装修一下房子。”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极其罕见的期待感——这是在从前的师医生上,几乎不存在的一种感情。他原地蹦了几下,“什么隔间都不做,确实不方便。”
这像是接续了她第一次过去他家吃饭的对话,那么遥远,但一瞬间,记忆像是全都回潮了,那一天好像正是除夕,他们买了太多菜,她做了整整一桌,可一口都没来得及吃,一通电话,把他们叫走。好像那是椰子鸡火锅,那股清香味儿从记忆里飘了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她吃惊的声音,“这个,总是不方便啊。”
“哪里不方便?”
“以后你结婚了呢?生小孩了呢?总要规划出婴儿房呀。”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们又处在怎样一种尴尬的紧张里?现在回头看,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他们所怀抱的秘密和猜测,如今都清晰地展现在观众眼中,也使得他们的种种表现,仿佛就像是黑色幽默,紧张中透着滑稽,笑完了又有点心酸。
不知不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现在,他终于做出了当时他无法给的回答。
“什么隔间都不做,是不太方便。”
也该为将来考虑了。
也终于可以,为将来考虑了。
他们依旧缓缓地走着,走在这静谧的街道上,沿街的小店霓虹点点,却只是虚化的背景色,擦着身边骑过的共享单车,铃声响成了音乐,胡悦喉咙发紧,她不再甩梧桐叶了,而是学着师雩,若有所思地转着它,泛黄的叶尖颤动着转成小小的漩涡,她的眼神粘着走,“你变了。”
“哦?”
“你开始想以后的事情了。”
“因为我终于有以后了,”师雩说,他忽然不再尖锐也不再严厉,不再跳脱不再捉狭,而是极平和、极欣慰、极庆幸、极解脱地说。
“因为你,我终于有以后了——我也终于有‘我’了。”
因为她相信了他,他终于有了将来,有了名字,有了自我,即使还需要付出许多、承担许多,但,那个噩梦终于醒来,过去的那段岁月,总算结束了。
他的感激,当然合情合理,这是他应该表达却从未说起的话,应该说,但不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早超越了简单的感激与被感激,只用这句话总结,便已经足够。
但,这句话,说的是否只有这些?
胡悦侧眸看看它,又专注地望向那片漂亮的黄叶子,它还在旋转,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微小的叶片碎屑被转出来,这终究是一片脆弱的落叶,禁不起太多折腾。
又有谁的人生禁得起这样多的波折呢?
“你变了,”她又说,像是有点打趣,也有些感慨,“坦率了。”
如果是以前,感激的情绪,师雩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他说出口,还说得坦然,他确实是变了,胡悦的话,好像回应得也只是这个意思,又好像还含了一点微妙婉转的讽刺。
师雩听出来了,他笑了一下,“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本来就不像是哥哥那么封闭,是个开朗无心机的性格,胡悦点点头,“是吗?”
“当然。”
“那,”她的手指停了下来,落叶从一团旋风,变回一张漂亮的书签,拈在指间,似笑非笑地侧头看他,“我想知道,元律师叫我回s市……究竟是真真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师雩的眼睛眨了两下,他的确比从前坦率多了——无需言语,表情就足以回答一切,胡悦举起叶子作势要打他,“坦率了?”
他仍是笑,不慌不忙,好像也预料到她最终会如此怀疑,“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性格,那么,我做出这样的安排,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胡悦被噎得说不出话,她又开始慢慢地转叶子,垂头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地走:师雩的‘意思’,透过他的安排,还有什么不明显的呢?他的暗示,已经给得够多了。
而她……她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呢?他们已经在这样的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这么久,他们彼此的想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又何须言语,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往前默默地走着,也许,早就错过了该转弯的路口,只是谁也没有戳破。
“其实,这些年,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并不是我自己的冤屈。”
师雩再开口的时候,忽然说起的是一桩好像很无关的事,“我和师霁,不愧是兄弟,他最在意的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事。”
尽管这件事,除了兄弟俩,现在再也无人在乎,甚至连胡悦都没有想过,袁苏明也未曾对她倾诉,兄弟之间的对话,只发生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说,我有机会救大伯的,我可以做到的。”
“确实,我是做得到的,我们既然可以瞒着所有人做一台秘密的整容手术,那么,当然也可以用偷龙转凤的方法,在别的省市,安排大伯接受骨髓移植。会有很多难处,但,以我的能力,付出极大的努力,或许,我是可以救他的。”
“但是我没有。”师雩说,他的语气重新低沉下来,但没有愧疚,只是冷静地叙述,“我没有,我心里放不下,我猜到了,伯母应该和堂兄有联系,她牺牲了丈夫的命,换儿子的清白——也是在赌我的心软,她觉得我会心软,我会尽力奔走,给大伯安排一场私密的手术。而大伯也猜到了,却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一直没有求我,没有把一切说破,也许那是他最后的尊严,也许,他认为那是他自己应受的惩罚。伯母赌输了,气急愧悔交加,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说出口,就证明她的确有这样的念头,想利用我的不忍,占足两头的便宜。所以,大伯走了以后,她去世得很快,她其实是被气死的。”
“还有祖父,这件事,是我们心底永远的刺,有些话,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可心底却都清楚,他们也许觉得,就算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师霁的确是杀人凶手,我的冷酷却也不亚于他,他们想要要求我的,是非分,所以他们不能说,可我保持的沉默,却是我的冷酷与自私。再怎么样,大伯总是养大了我,也对我不错,因为他变相包庇了亲生儿子,我拒绝救他,看着他死,于理,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于情,他们觉得我很可怕。”
“我做的选择,是对是错?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做了那么多事,其中有很多都可能需要负沉重的法律责任,可唯独这件事,是我难以评判的,师霁觉得我不该,他觉得我做错了。我到底做错了没有?”
这是个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师雩的语气仍很坦然,“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从来未曾后悔过。”
“可能,告诉你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时而会后悔,我偶尔会有一丝悔意,这会更能赚得同情,但,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站住脚,深深地望着她,“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一度,我每一天都会问自己,你真的可以办到吗?你真的能忍心看着大伯因为你和师霁之间的问题而病逝吗?”
“我可以,这就是我,没有人比师雩更了解师雩,我或者不像是师霁那么疯狂,但,我也并不完美。”
这就是他的本性,有些自私也有一些邪恶,或者也有那么一丝软弱,并不如宋太太和所有人回忆中那样真善纯美,他不是在模仿师雩的过程中逐渐染上邪恶,这缺陷——如果可以叫做缺陷的话,是本来就存在于性格之中的瑕疵,被恶劣的境遇激发。师雩就是这个样子——这样子的他,会耍手段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呢?
但他也不曾矫饰隐瞒,什么都给她看到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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