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苏明当然也很想要这张照片,但这并不是他深夜跑到胡医生房间的理由,想要影像,他可以翻洗,可以用手机转摄,也可以扫描。照片是否是原件,对于其承载的影像来说区别根本不大,就像是他也并不在乎胡医生的偏爱——胡医生当然会更偏爱师雩一点,他们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时间,师雩对她处处提拔,再说,此案终究没有尘埃落定,以她多疑的性格,恐怕还没有完全信实师雩就是凶手,如果翻脸无情,对师雩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那才透着古怪。
正因为她还存有怀疑,所以袁苏明才没有出口直接讨要这张照片,他知道,不论自己用什么借口,都只会引起胡悦的注意——想要翻印扫描,她可以代他完成,随后,她恐怕就要把照片原件送去检验了。现在还把它当成一张普通的照片,是她的思维还没转过弯,也是因为她对内情知道得当然不如他详细,这就限制了她的推理能力。否则,以她的性格,哪怕是只防万一,也会把照片送检,只是为了看看老爷子有没有在这张照片上留下什么线索。
照片上有线索吗?
袁苏明也不敢肯定,但他知道,师雩绝不会像他的小徒弟一样大意。老爷子生前不给,死后通过胡悦送来的一张照片,是单纯的念想,还是留了什么不便在生前转交的东西?师雩的选择肯定和他一样——
以防万一,当然还是先查了再说。
他恋恋不舍地把照片翻了过来,凝视着空白一片的底纸:现在是空白,并不代表它没有隐藏信息。师家是书香门第,大部分长辈都是理科生,拥有丰富的医学和理科知识,尤其老爷子,更是解放前少见的大学生,搞医学的还能不熟悉各种变色溶液吗?想要藏住字,最简单的办法,柠檬酸墨水、牛奶墨水,全都是利用高温蛋白变性的道理……
他打开台灯,把照片靠近灯泡,来回加热了一会——比不上直接用火烤,这会慢一点,但不至于损伤到照片——
相纸还是一片空白,袁苏明犹豫了一下:还有浸水显色,但是他不认为老爷子会用这种对照片本身损害严重的手段,他应该能想得到,这是他给师雩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了,有很多种其余方法可以留字,比如说——
他从衣兜里掏出紫外线验钞灯——常见的验钞手段,五金店一般都有出售,说声买水,溜达着就能买上——打开电源,在相纸上扫了一下,随后捂住了额头:真有字。
荧光油墨,可以写在很多介质上,这种记号笔在tb随处可以买到,这几年很多文具店也都有出没,没想到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却一点都没退潮流,还是小看他了,原来,真和以前一样,人老了,心态却没有老,‘知识永远都需要更新,要是三天没学点新知识,我就和三天没喝水一样难受’。
这句话,唤醒了他的回忆,他又像是回到了如今已成瓦砾堆的老宅中,仰着脸和弟弟一起,满是崇拜地听着祖父的说教,“你们这些小东西啊,怎么连我一个老头子都比不上……”
那时候他是怎样的?笑着的?他几岁了?五六岁?过去的回忆,随着时间褪色,就算是再想记住,离开了故土,离开了自己的身份,记忆就像是指间砂,那么多细节,哪能全都抓得住?
他醒过神,晃了晃验钞灯,眼前的字迹渐渐清晰。一张相片,写不了太多字,只有一句话,却也和案情无关——【多给祖母上香】。
多给祖母上香……这,什么意思?是让师雩多去墓地拜祭老人?
不,应该不是这样,如果是这个意思,这句话是没必要藏起来说的。老爷子一定在某处给师雩留了什么东西,死前他不愿交出,死后才肯给师雩,胡悦说,老爷子不知道她的身份,是真的吗?也许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了,甚至连这张照片都是有意交给胡悦,让她转递,以此完成一种仪式——
多给祖母上香……不是墓地,是指——
牌位!他们家里,二十多年以来一直供着牌位,师家人并不迷信,但故去的人需要纪念,师雩就经常给他父母上香。就算关系再疏远,师雩也不可能处理掉长辈的牌位,最多是疏于上香而已,这些牌位现在供在哪里?还有牌位后挂的遗照……胡悦去过师雩家里,说那是个开放性设计,站在屋里,四周角落都能看到,但她没有提起遗照和牌位,这种东西并不是太日常,看到了应该会说的。而且,s市的东西,不在老人眼皮子底下,他不太可能在那里留东西。
老宅已搬迁,那就是在新宅了!虽然挂牌出售,但还没有完成交易,师雩可能暂时把这些东西都寄在这里,想等将来回来办过户再取……
袁苏明看了看表,站起来就走,他从来没有去过师雩的新宅,但地址却烂熟于心,把车停在小区外,下车刷卡进了小区门禁,保安连头都没抬,进电梯一样刷门禁卡——房子挂了牌,房主又不在本地,门禁卡和钥匙都在中介手里,想要复制一份,只要知道怎么找人其实并不难。
当然,师雩的办事能力也很强,他找的中介很负责,并没有借机谋取什么好处,甚至是自己搬来居住,屋子里很整洁,可以看得出来没什么人进来造访过,这样的豪宅要脱手也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大概上一次有人来看房,还是他找的那个关系。
这间房,不能唤起任何回忆,他面无表情地绕了一圈,目标明确地走向书房:这间房是锁起来的,中介说屋主还有些东西在里面。
室内的弹簧锁,基本上防君子不防小人,都没用上工具,随便拿卡一划就开了,屋内的陈设不出所料:角落里几个纸箱堆着杂物,一个大纸箱里撂着一叠相框,应该是遗照,北侧打横一张长桌,牌位还供着,全新的书架靠墙放着,没几本书,南墙是电脑桌,台式电脑也摆在上头,不过键盘上已落了一层薄灰。
袁苏明出神地凝视着供桌,良久才回过神,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站起身请下祖母牌位,倒置过来扣了扣底部,又摸索了一会,手上轻轻使劲,底座就被卸了下来:里头真有东西。
这应该不是特意定制,而是牌位本身设计的问题,底座有了一个小小的夹层,怕也是为了偷点料,空间不大,基本也放不了什么东西,但,容纳一个u盘还是可以的:这是个老式u盘,看着有年头了,不像是这几年的新产品,盘身标注的容量也只有可怜的512mb,现在的u盘,没有个3g、4g的,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卖。
居然是u盘……
袁苏明凝视着这个小小的装置,手慢慢地握成拳,把它捏在手心,他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却又还没伸出手就收回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起身匆匆走到电脑桌前,按下了电源键。
这机器应该是师雩买给老人用的,他自己当然看不上这个,所以没有带走,使用次数不是太多,甚至未设密码,桌面上只有几个图标,什么蜘蛛纸牌、ie浏览器……一看就知道,这台电脑没有懂行的年轻人维护调试,袁苏明的眼神漫不经心地从桌面上掠过,他慢慢地有些冷静下来,有了些别的想法——老爷子去世以前都快九十岁了,这些数码产品,他真的懂吗?
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又看了看u盘,忽然露出一丝冷笑,果断地把接口插进电脑,轻声自言自语,“总是要看看都有什么。”
反正,这也不是他的电脑,没什么可顾忌的,u盘插入,很快就被识别,他打开文件夹——倒是和预先猜测的不一样,里头就只有一段视频而已,没有文件、照片……而是最难造假的视频。
淡淡的疑心被打消了,但这时,鼠标左键反而沉重得难以按下,就像是在老师办公室之前来回踱步的坏学生,即使知道那成绩总得面对,却也还想要逃跑,他甚至拉开椅子想要站起来,但却又踌躇地回到了原地:这个视频当然可以不必看,他也不愿看,但……他已经十二年没有见到他的亲人了,不论是视频、音频,甚至是书信传递出的只言片语,都接近于零,都不曾听闻——哪怕,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声呼唤……
终究,伴着两声清脆的‘喀喀’声,视频文件被选中播放,在轻微的loading之后,熟悉的面容顿时映入眼帘——却同时也陌生得让他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
记忆中,虽然家世多舛,却依旧乐天达观的祖父,七十岁了还有半头黑发,皮肤光滑,乐天达观,有老年人少见的健旺精气神,而录制这视频的老人,须发皆白,眼神浑浊,轮廓仍在,但却已经,老得快认不出来了……
这应当是在他某次病后录制的视频,老人身上还穿着病号服,背景也可看到病房特有的床柜,摄像机大概是摆在病床自带的小桌上,老人一开始还调了几次角度——不是什么好机器,说不定就是拿数码相机录的,所以环境噪音沙沙的,有点吵嚷,但声音还能听清。
“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死之前,我要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关于七年以前,发生在a市钢铁厂家属区的杀人案件,其真凶,是我的长孙师霁,并不是我的次孙师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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