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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为悦己者 (御井烹香)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这是在干嘛?”
  “青枝骨折。”胡悦说,“就是形容这种状态——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没有断,如果不对好矫正的话,之后它就会这么歪着长起来。”
  这解释通俗易懂,在光头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见,他‘哦’了一声,很惊悚,“那个骨头……就这么一推就折了?”
  “削了这么多,就是轻轻一推就会折的。”胡悦说,“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会把骨头推断,手术效果就在这一推上——”
  不是作伪,她声音里充满了对先达者的钦佩,这情绪并未因她和师霁如今的处境,微妙的关系而减色,是一名医生对另一名医生的赞赏,“师主任刚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名医的原因。”
  听众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师医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知识产生本能地崇拜,尽管阿涛手里拿着枪,但师霁能办到的事依然比他能办到的要难上太多。
  师霁却仍不理会胡悦的话茬,他呼了一口气,语气还是那么清冷又霸道,不容一丝反驳的余地。
  “准备缝合,你来做。”
  四级手术最关键的点已过去,接下来的缝合这就是助理的活儿了。胡悦没异议,接手过来细心地逐层缝合,师霁动手把用过的器皿丢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边上脱掉手套开始洗手。——胡悦从口罩后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继续平稳地缝合伤口,连频率都不敢出现起伏——光头可就在一边看着,虽然他不像是心细如发的人,但肢体语言的变化也会让人兴起本能的警惕。
  刚做完半场手术,师霁似乎很疲累,低着头仔细地洗手,胡悦时不时瞥他一眼,手里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缝合到了表层。“可以不用拉钩了,你去一边吧——想吐的话出去吐。”
  缝合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光头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拉钩也是拉得有点手酸了,闻言边甩手边往墙边踱,“喝水不,老铁?”
  “喝水也出去,要摘口罩都出去。”胡悦隔得远远地说,“无菌知道吗,手术室不能摘口罩。”
  “你别出去。”师霁同时对阿涛说,“你过来,我得看看你的脸。”
  两个人同时发号施令,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个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无刚才的横蛮强势:在这领域,他们完全是门外汉,掌握了知识的人自然也就掌握了权力。无知让他们胆怯心虚,被两个医生随意拨弄,一句无菌就把他们吓得唯唯诺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正规的手术室,医生的手从来不会探入污染区,更不会接触污染过的器具,无菌层和污染层有严格区分。师霁亲手收拾器皿又回去洗手,只说明一件事,这手术,他不打算再继续做下去了。
  是动手的时候了!
  这时机不错,手术刚做到一半,而且颇成功,阿涛和光头都已经放下警觉,光头有个借口能出去歇歇很高兴,嘟囔着已经推门出去,而阿涛虽然还有所保留,却没动疑心,竖起的手枪与其说是威吓,倒不如说是壮胆,更多的还是出于——在胡悦来看是对手术的抗拒。“……我也要做颧骨内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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