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
李小姐瘦了一些,心情还不错,只是精神不算太好,她刚发过一场烧,现在体温依旧偏高,精神有点萎靡是正常现象。“胡医生,你是不是有悄悄来过?有天晚上我觉得是你来了,但是睡得醒不过来,后来问我妈妈,我妈妈也不知道——她那时候去吃饭了。”
家里有个长期住院的病人,生活有多不便是可以想象的,李小姐的母亲也不能长时间请假,现在白天都是护工在照看,哪有家属那么精心?胡悦从她的话里能听出一点依赖,李小姐未必需要她多照顾,只是很珍惜她能得到的每一分真诚的关心——她当然也是有点忐忑的,虽然体谅医生,并不会一再追问,但这不安,还是让她想要多见见自己,见到了,心里就安稳多了,哪怕是不问那个问题也是好的,看到胡悦,就像是看到了曾有过的希望,也就有了继续相信下去的力量。
在医院做久了,也许依然能分辨美,但对丑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敏感,见过任小姐畸形瘦弱的左腿之后,就连李小姐扭曲的脸,都不能引起胡悦的不适,她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有时候我有空了就来看看你,但是也不好打扰你的休息。”
她也无需李小姐再欲言又止的试探,直接说,“移植的事情,等你身体一好就会安排的,费用方面也不用担心,我们都在省钱,医疗费不会超支的,你就安心养好身体就行了,保持个健康积极的心态,对尽早康复会有很大帮助。”
“好。”李小姐一下就安心下来,她掀动嘴唇,做了个可怕的表情——在以前,那是笑。“谢谢胡医生——我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听医生说,上次发烧度数也没再上一次那么高,这是好事,是吧?”
这个……
这种缺乏医学常识的问题,通常只能让医生露出无奈的笑,但病人说出这样的话,心情他们又怎么不理解?胡悦笑了,“是好事,已经好多了,再观察几天,你好好休息,无聊就玩玩手机——但有空也要下床走走,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
再观察几天背后,跟着的是无言的暗示——观察几天没事,也许就安排手术了。李小姐的肩膀都松弛下来不少,她现在的长相,无论什么表情都骇人,但,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是看得出来她的放松。胡悦这一探望,把她的心态都给探望积极了,“我睡一会就去散步,辛苦胡医生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都可以叫醒我的。”
最后一句,加得有点着急,不是那么得体,但却透着殷切,胡悦心里有点酸,“好,下次来一定叫醒你。”
她都走出一段路了,回头看看,李小姐还望着她的背影,两人眼神相遇,她对胡悦挥挥手,像是要笑,肌肉牵动的时候又意识到什么,伸出手捂了一下脸。
胡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能把丝毫负面情绪露到脸上,越是这样,医生就越要给患者信心,好在,她的演技也经过千锤百炼的练习,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她笑着对李小姐挥挥手,充满肯定地点个头,才转身脸就不由垮下来,走出李小姐的视野,便匆匆加快脚步,拐进了附近的一间办公室里。
“片子拍出来,软骨是没有钙化点的,这就说明并不是排异反应。身体对移植部件是很接受的——这本来也不是异体移植,身体排异反应的几率是很小的——”
“考虑一下对钛合金部件的排异反应呢?”
“一个很直白的逻辑就是,如果是对钛合金部件适应性不好,那肯定是周边区域开始有炎症,但是我不管她的炎症反应是哪里来的,皮瓣区这边一直都是好的,这就说明这个事情肯定和我皮瓣这块无关,你要取走钛合金的话,再打开一次皮瓣,那我就不肯定它会不会反而因此感染了。”
“现在关键是,再打开一次皮瓣,又是全麻手术,患者本来就一直在反复感染低烧,如果她能做全麻手术,我就直接做移植了不行吗?就算是要移除皮瓣,谁敢让她再做一次全麻?炎症源头都没确定,这就敢做手术,术后要是有严重炎症并发怎么办?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把炎症治好,在这以前,不管是移除皮瓣还是继续移植,我本人都不赞成!这个问题根本是无需考虑的,就不具备做手术的充分条件。”
会议室有人抽烟,窗户因此大开着,空调的冷气和外头蒸蒸热气混合在一起,叫人头晕目眩,但与会医生没人抱怨什么,每个人的眉头都是紧皱着的:会诊一样是这些专家,但指导医生换了人,前度刘郎今又到,师霁回来以后,移除皮瓣这个一度主流的提议,悄然间已被大众放弃,很多医生都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提出了驳斥,而师霁回来以后,安排李小姐去拍的片子正是最好的论据,“反正部件是都成活了,排异反应基本一定会有钙化点,坏死也一样,目前来看,移植手术进行得其实很成功。”
围绕成打的报告单上头的各项指标,已经严密论证了一两个小时,师霁最终发言,语气里带了不容置疑的味道——这就是定调子了。
会诊专家们彼此张望了几眼,有些人口唇蠕动,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沉默,胡悦一一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这个病例,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带有太重的单位政治味道了。她可以肯定,师霁说和移植手术无关,这就确实是专业判断的结果,如果片子拍出来,皮瓣软骨有钙化点,该移除他不会犹豫,但她也知道,很多人也不会这样想,现在李小姐是否能成功再造面部,已经俨然成了象征意义十足的政治命题了。
她已经不再天真,觉得自己能纠正这些偏见,胡悦没再做声,只是下意识地向师霁的方向挪了几步,师霁无意识地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在征询她是否带来什么有意义的消息,分心了片刻,他才继续说,“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如把移植这一整块放到一边,就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发热病患来考虑。邵主任,现在这个病人来找你,她在被硫酸烧伤以后,住院期间感染过MRAS,现在出院以后间断性发烧,身体有炎症反应,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
自己人回来了,还有一点好,各科室接到会诊单,一般都是派住院总出马,通常情况下也大概够用,只是李小姐这种全新手术,住院总能发表什么意见?师霁一回来就开始打电话,邵主任正是发热科副主任医师,年富力强,也是十六院的学术新星。——当然,年纪是比师霁要大了十岁左右,一般来说,这才是医生在事业上出成绩的黄金年龄。
“炎症反应其实不奇怪,她被硫酸烧伤过,免疫系统可能遭到一定的破坏,”邵主任已经几次看过李小姐那厚厚一沓检查结果,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被胡悦点明,这才沉吟着开口,“炎症反应也好、发烧也好,身体瓦特了,免疫屏障薄弱了,别人根本没事的,她么,风吹吹就感冒,喝口冰水就发烧,你说是哪里发炎?不好说的,检查得这么全面,到底哪里发炎早就找出来了,细菌培养也做过,MRAS是感染过,但现在也好了呀,如果是新的超级细菌——”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摇头:如果是新型超级细菌,细菌培养也能找到蛛丝马迹,这是一个,另一个,也不太会表现为这样间断性的低烧,亦不会只有李小姐一个感染者。
“找不到原因,莫名其妙,是吧?其实在发热科,这很正常,一天几十个发热过来的患者,总有几个就是没原因的,退烧治疗,治好了就走,再犯再说,很多人也就不发热了——人体又不是机器,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多事,没道理的。”邵主任讲,他好像有个结论,但拿不准气氛,所以还在绕弯子。“要我说的话……她第一次发烧,MRAS,治好以后,出院了,抵抗力不好,随便吹吹风,好的,发烧了,然后住进来,在医院——身体不好的人不应该常来医院的呀。”
胡悦已经明白邵主任的意思了,“您的意思,李小姐这就是小病大治?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多运动规律作息,提高免疫力就没问题了?”
邵主任没有正面回应胡悦,而是说道,“有些人吃个小龙虾,喝点啤酒,第二天都会发烧瘫软的,头一天收拾房间出了汗,第二天也没力气,这都是有病吗?”
当然不是,而是体质太弱,这种亚健康的病人谁都接触过,免疫力低的人确实也不好常来医院,不说超级细菌,这里细菌肯定是要比别处多,本来身体就不好,住院住久了,心情抑郁,更加容易反复发热……这都是很朴素的道理,甚至都说不上是医学常识了,属于一般老百姓都知道的养生经。只是一群专家坐在这里,正儿八经地翻报告,最后就讨论出这个结果,让人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一时间无法接受而已。一群人面面相觑:本来是最棘手的情况,不规律发热,找不到感染源,被邵主任分析出来的结果……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胡悦也有种大起大落的感觉,但她一时亦不敢太相信这个论断——按照邵医生的诊断,常规的疗法就是回去多休息,吃一些提高免疫力的药物,如果病因确实是这个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确实存在感染源,存在耐药性细菌感染的话,这样的姑息疗法不可能根治,甚至可能耽误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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