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以为这惶恐只是害怕女儿被人当作谈资,但深一想来,这惶恐何偿不是她怕女儿被人注意上吗?
江栋又道:“也怪我,不该叫你看住月丫儿,让她不往外跑。若是我只叫你如先前一样,把她当个普通孩子看,你也不至于这样紧张。”
他说这个,杜氏便不得不反驳了:“夫君,这你想岔了。月丫儿太小,她万一……”
低声交谈的夫妻二人并没注意到,宽大的架子床上,一双大眼睛正震惊地望着他们:原来,她是因为做了那个梦,阿爹阿娘才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的!
那……
第14章
听完杜氏的解释,江栋不以为意:“小孩子家的,忘性大。你看这些日子过去了,月丫儿什么时候还提过做梦的事?而且无名大师也说过,现在她的梦已经不妨事了。孩子也怕是早就忘了这梦,反倒是我们,还时时记在心上,不敢放下。这样的话,早晚会使人注意到你我的不同!”到最后,江栋语气不由重了些。
“那夫君说,我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江栋吐出一口气:“你也必须把梦的事忘了,咱们一家子还跟以前一样,只当那就是一场梦,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可……可要怎么忘?月丫儿毕竟还说过,往后我们家还有一大劫——”
“这件事,过了今天,你以后也不要再提。”江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那天月丫儿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忘呢?
江月儿想说,她的梦是从一个夜晚开始。那天夜里,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那人走后,阿爹立即让她和阿娘胡乱收拾了些细软连夜出了城。一家三口匆忙登上一条乌篷船,还没走多久,就听身后追兵的呼喝声。
火把照映着阿娘绝望到空洞的脸,她的自责清晰地传入江月儿的耳中:“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看中了敬远那个孩子,执意留下他,就不会引来今日这等祸事,都怪我!都怪我!”
阿娘的痛悔如一根刺一般扎入她的心中:敬远,顾敬远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江月儿茫然地望着阿娘的脸,她想问,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却被跳上船的官兵打断,他们一拥而上,将她押出船舱,最后,在出舱之时她一脚踏空,跌进了乌沉沉的河水之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扎人骨头,那种被河水淹没的窒息感……江月儿的回忆被吸入那个黑色的漩涡中,她恐惧地打着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阿爹阿娘的谈话像隔了重天地,她倏然生出渺远的空阔感,一时分不出真幻。
“那你还记得你我为什么会被抓?”
为什么?因为顾敬远!
“月丫儿说过,因为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杜氏也这样说道。
“那现在顾敬远在哪?”
“看夫君说的,月丫儿只说过顾敬远是我们从朋友家领养来的,又没说过他是哪位朋友家的孩子,我又从何得知?”
在这!阿爹,顾敬远在这儿!在咱们家!
江月儿想叫,却发现,她好像说不出话了!她急得抬起手臂想捶床!
只听江栋又道:“那么,我们现在收养的是谁?”
杜氏答道:“衍哥儿啊,怎么——夫君的意思,是我们收养了衍哥儿,那顾敬远就与我们没关系了,是吗?”
“不错,何况,月丫儿的梦境原本就是残破的,谁又能说,我们的祸事真是由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引来的呢?”
“可他——”杜氏只说了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下来。
江栋也没有急着追问。
夜风送来不知哪里的茉莉花香,卧房渐渐昏暗,渐渐不透一丝光亮,对坐的两人没一个起身点灯。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静默到几近无声。
在这浓馥馨甜的花香中,江月儿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发现杜衍可能是顾敬远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可怕,更可怕的,是阿爹阿娘现在突然的沉默。
黑暗中,江月儿望着帐幔上大朵的牡丹花,忽然想到现在不知在干什么的杜衍:对了,衍哥儿不一定是顾敬远的。万一她弄错了,衍哥儿会不会不理我了?我要不要跟阿爹阿娘说?哦,还,要是我说了我还记得那几个梦,阿爹阿娘又不许我出门,这可怎么办?
咦?我真的还记得那几个梦吗?
那在梦里,为什么我们要逃?为什么阿娘会说那句话?那天晚上,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人?
我……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不对!我是真不记得,还是我根本没梦到这些事?!
江月儿想得头都开始痛了,因此,她错过了江栋的最后一句话:“比起让月丫儿小心,更需要小心的,是我们自己。罢了,天晚了,先睡罢。”
先睡罢……阿爹说得对,她是好困啊。
江月儿跟着打了个呵欠,今晚过得太耗神,这个呵欠一打,睡神已经勾走了她一半的魂,另外一半……她挣扎着努力撑开眼皮:好像脑袋里有很多问题没想起来,好像又有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总之,管他别的问题是什么,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弄明白衍哥儿是不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还有……他那个胎记是长在左屁股蛋上,还是右屁股蛋上呢?
哎呀!明天,明天再说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再说啦~晚安,宝贝儿们
第15章
即使很多年过去,江月儿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浮动着暗香的初夏黄昏。她躺在父母宽大的床榻上,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
她曾想问,父母为何会在那天晚上一直沉默。但她模模糊糊地又觉得,这个问题,她不该问;或许,就该像父亲同母亲所说的那样,过了那晚,这些事永远也不要再提起。
但是,这些微妙的感应让一个才四岁的小姑娘来理解,这太难了。
毕竟那条名为“好奇心”的虫子从那天开始,就在江月儿的心里牢牢地驻扎了下来。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江月儿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她必须弄明白,杜衍,他到底是不是顾敬远!
还有,阿爹昨晚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弄明白这些事之前,她的新发现还是先不要告诉给别人听了。反正她还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来弄清楚这些事呢。
没错,阿爹阿娘她一个也不告诉!
阿爹阿娘都坏死了,万一被他们发现自己还记得这个梦……她可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哪也不能去了!
严小二说什么来着,犯人就是整天被关在黑屋子里,出不了门的!
她才不是犯人,哼!
江月儿越想越气,她怒气腾腾地冲下楼,柏木楼梯的踏板险些被她跺散了架——
江栋突然清咳一声:“月丫儿,衍哥儿昨儿个可气了一晚上没睡好,你不给人道歉吗?”
道,道歉?
江月儿疑惑地顿住了脚:昨晚一直在听爹娘说话,她连她娘为什么会打她都没来得及想清楚呢,何况,道歉?为什么?
江栋一看就知道她还糊涂着呢,很贴心地解释道:“你昨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扒衍哥儿的裤子,多叫人难为情哪。衍哥儿都叫你臊得不好意思出门了,你说你不该道歉吗?”
江月儿看向杜衍,后者从她出现在楼道上,就一直拿个后脑勺对着她。
她不解地问道:“脱裤子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大狗子,小三子他们整天还露着屁股蛋呢,他们男娃不都这样吗?”大狗子小三子都是十里街的孩子,与江家儿女差不多大小。
江栋:“……”她还真没说错!
江栋只好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昨天让衍哥儿脱裤子时,衍哥儿是不是不乐意?”
江月儿点点头,阿敬……啊不,衍哥儿是很生气,对了,衍哥儿为什么生气,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来得及想呢!
江栋循循善诱:“阿爹是不是教过你,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你是不是不能勉强?”
江月儿从来都是个诚实的姑娘,她回忆片刻,点头:“没错。”
江栋朝杜衍的方向一努嘴:“那现在知道错了吗?”
江月儿心里装着大事儿呢,也没跟她爹歪缠,痛快走到杜衍跟前一行礼:“衍哥儿,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江栋略有纳罕:闺女今天怎么这么痛快就认错了?难道昨晚经她娘那一吓,竟把她吓得懂事了些?
殊不知,他闺女心里正在想:是了,衍哥儿不愿意,那我就不脱他裤子了。大不了,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江月儿那一礼不止惊住了江栋,连杜衍正生着气呢,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对!这小胖妞眼睛贼溜溜地转,她一定又在憋什么坏招!
他双眼眯了眯,觑了正频频往两人身上看的杜氏一眼,扶起江月儿:“只要你再不这样做,那就行了。”
上面已经说了,江月儿是个诚实的姑娘。
杜衍那话一出,她顿生为难:这个,她还真不能保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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