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时,苏礼铮看见旁边有一个女人哭着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家长。
额头上有汗水滴下来,像是滴进了眼里,他觉得眼睛有些潮湿,抬起手臂用白大褂袖子擦了擦。
现场的救援很迅速,所有的伤员都被送到了距离市三中最近的省医院,急诊科的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气氛愈加的凝重。
苏礼铮随着担架车进入到急诊大厅,护士们过来接手推车,他摘了手上的手套扔进一旁的黄色垃圾桶,招呼着两个学生,“去抢救室。”
这一晚,急诊科抢救室里的每个房间都亮起了红灯,走廊上灯光亮如白昼。
朱砂在下班前接到原地待命的通知,紧接着就有病人通过绿色通道直达检查室门口,技师的片子很快传过来,她屏气凝神的盯着屏幕,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报告,病人立即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是在市三中事故中受了车祸伤的病人,也是到此时,医院上上下下才得知,因为持刀伤人案引起的恐慌,当时在现场的学生都如惊弓之鸟般乱跑,试图离开事发现场,又因学校地段繁华车流拥挤,这才发生连环相撞的车祸。
晚上七点三十分,朱砂终于做完了所有加急的检查,松了口气往楼下急诊科走,她不用多想就能知道,苏礼铮定然是在抢救病人。
她从安全楼梯下来,走进急诊科后门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后就是抢救室,从那扇门往右,是急诊大厅和办公室。
心里忽然一紧,这种时候,走过去之后会看到哭天抢地的一群人罢,她想。
还没走到尽头她就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处,内心有着软弱和无力,一种回天乏术的无能笼罩住了她。
她的左手边是个洗手间,一个女人靠在门上,胳膊抬了起来,脸压在胳膊上,呜呜的啜泣着。
旁边应该是女人的家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水龙头的水一直流。
水流发出了哗哗的欢快的声音,朱砂却觉得里头涌动着无尽的绝望。
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然后咬咬牙又继续向前走。
那扇门的门口,蹲着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还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门边,他们都不说话,沉默的望着那扇门,看着那门开了关,关了开。
每开一次,他们就动一次,像是想了解里面的情况。
门又开了,有个小护士小跑着出来,片刻后拿着器械又进去了,此时有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嚎啕大哭。
旁边有个男人立刻站了起来,凶巴巴的吼了声:“哭什么哭!”
然后他转过身去,用力的捶着墙。
朱砂低了低头,觉得喉咙有些疼,又有些喘不上气,她抿紧了唇,突然加快了脚步从他们旁边走过,径直往办公室走去。
从始至终,她都不敢去看他们,哪怕只是一眼。
她怕看到他们红得像血的眼,怕看到他们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的神情,更怕看见他们脸上深切的绝望和哀伤。
那些生命已经凋零或可能凋零,在他们如花如诗的青春年月里,所有的梦还没做完,所有的憧憬还没开始,所有的理想还没实现。
他们也许都不会有机会再去看日出日落,无法去体会喜欢一个人的羞涩与美好,也不能去父母身旁承欢膝下了。
朱砂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一阵疼痛。
她艰难的甩开仿佛紧随在身后的阴影,走进了办公室。彼时办公室空无一人,桌上的东西还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桌角的塑料框里放着准备送交的出院病历,最上面那本还翻开了几页,停留在第二日病程记录那里。
“……朱砂?”值夜班的陈国丘从门诊回来拿处方纸,看见熟悉的背影有些呆滞的站在桌边,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朱砂回过神来,有些勉强的笑笑,“陈医生今天夜班啊?”
夜班要守着门诊,因此陈国丘没有参与抢救室的工作。尽管事情非常紧急,需要所有人全力以赴,但同样的,日常工作也必须做好,秩序绝对不能乱。
他点点头,看她脸色不大好,便道:“累了罢,老苏在抢救室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要不先休息休息?”
“我知道的。”朱砂也点头,应了句,随即又问道,“门诊有我能帮忙的么?”
陈国丘想了想,道:“还真有,我学生和小曾帮忙抢救去了,你来给我做心电图和测血压、体温罢。”
朱砂点点头答应下来,她现在需要在人多的地方,有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才能不去想那些让她觉得难过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苏医生(丧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流年不利(T_T)
第63章
朱砂在门诊给陈国丘帮忙了许久才等到苏礼铮从抢救室回来, 她抬手看看腕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苏礼铮来寻她,“回去了, 饿了罢?”
他搓搓手, 望着她的眼里有些心疼,顾不得要在人前保持些许距离, 伸手拉了她就往办公室走。
朱砂任由他拉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两个字,也没有允诺过对方什么,甚至都不似其他情侣那样感情热烈。
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之后的彼此默认,但却有着足够的默契, 因为他们已经彼此陪伴了二十余载的光阴。
她最美好的年华里有他的影子,他最狼狈的模样她曾见过,他们早就是彼此无法回避的另一半, 就像镜子。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马上回去。”苏礼铮从抽屉里摸出个面包来递给她,又不知从谁的桌上拿了根巧克力棒。
朱砂接过来,温顺的点点头,“好的, 你的白服脏了。”
苏礼铮从抢救室出来,白大褂的衣摆处沾了血, 时间一长, 颜色就由鲜红转成了暗红。
他低头看了一眼,疲惫的脸孔上露出些笑意来, 道:“我把它丢脏衣篮去。”
朱砂撕了面包的包装,咬了一口后问道:“那我还去门口等你罢?”
苏礼铮就点点头,等他出去了,朱砂才有空看手机,这时才发觉霍女士已经打过几个电话过来了。
她回了电话,将事情缘由说明白,又道马上就回去了,这才挂了电话。
晚上的道路十分畅通,车子隐没在夜色里,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对于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和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使他们暂时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和欲望。
直到面对霍女士充满了怜悯和不忍的询问时,他们才打起精神来,苏礼铮简略的讲了自己在现场见到的情景,“十几个孩子都受了伤,有一个当场就没抢救回来……”
他的语气情景,所言也不过是平铺直叙,不带一丝的个人感情,但形容起的场景,却让闻者立即就想到了当时的惨况。
“这也太惨了,没人性的东西……”霍女士不忍的开口,显然是有些接受不了。
朱砂问了句:“到底是为什么发生这事的,知道了么?”
“犯罪嫌疑人以前是三中的学生,读书时被欺负,因此记恨这个学校。”苏礼铮将喝完了的汤碗放下,垂着眼回了句。
“那……你今晚抢救的病人怎么样了?”朱砂哦了一声,又问了句。
苏礼铮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太好。”
“好了,赶紧去休息罢,工作的事明天再讲啦。”霍女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不愿意他们此时还纠结于工作。
朱砂和苏礼铮的房间都在楼上,只是分隔在两头,等上了最后一级楼梯即将分头走时,苏礼铮忽然好了一声:“小师妹。”
“……嗯?还有事么?”朱砂愣了愣,回过头来望着他,眉宇间有淡淡的疑惑。
苏礼铮张了张嘴,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我抢救的病人,就是那个伤害了十几个孩子的人,可是……我不得不救他……”
他的面色随着这句话变得纠结和挣扎不安,有些发苦,好似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朱砂又是一愣,她此时才知道原来犯罪嫌疑人在捅伤学生的同时还失手伤了自己,最后被制服时一个动作就伤及了股动脉,最后到院时已经是失血性休克了。
她回过神来,四下看看周围,发觉母亲已经回了房,目之所及处空无一人。
于是她便往前走了两步,踮起脚尖第一次拥抱住了他,“你只是医生,只需要治病救人,他自有法律来审判。”
每一个医生,都会面临类似的情景,明知这个人是坏人,但他生命垂危,救还是不救?漫长的执业生涯里,他们总会遇到这样与伦理道德博弈的时刻,无人能避免。
朱砂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柔和而肯定,苏礼铮感觉到了来自她身上的温暖,有片刻的软弱,险些就有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人知道,当他站在抢救床边看着那个在数十分钟前还像个疯子一样的男人时,内心有多么的挣扎和无奈。
情感上来讲,他并不想救他,甚至觉得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然而理智告诉他,必须救他,因为,自己是医生。
因为是医生,所以每个举动必须符合诊疗规范,每个行为都要对得起曾经握着拳头宣誓过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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