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也就听到了,不算什么大不了。可偏生要命的是何教授主动询问了,李司机又忍不住现场直播了。他对沈青的印象不错,自然强调了对方挨打时的凄惨跟医院的无奈。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话触动了见多识广的何教授,赶飞机的人居然直接改签了。
卢院长恨死了司机的碎嘴子,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尴尬地笑:“叫您瞧笑话了,现在这环境……”
院长充分发挥了中华语言文明的博大精深,生动诠释了欲言又止。何教授了然地点点头,只将焦点放在挨打医生的伤势上头:“听说,她受的伤不轻?”
卢院长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何止是不轻。要不是硬撑着想要去见她外婆,她连医院大门都走不出去。一路的血,我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脸上全是血。后面我听到他们报上来,我过去看的时候,拖把拖过了放水龙头下面冲,满眼的红。不是我说啊,这要是换个位置,身份颠倒过来,医院能被掀翻了。”
“不换个位置也不能捏着鼻子忍了。”何教授坐正了身体,“都把人打晕过去了,还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政策已经明朗化了,对于医闹零容忍。”
陪坐的韩教授侧过脑袋不吭声,心道政策也分三六九等,关键看到底执行不执行。
听话听音,卢院长在心里头反复咂摸着何教授的话,试探着出了声:“可不是嘛,何教授,我不瞒您。当初沈青也就是我们挨打的这位医生,是我亲自请进仁安医院的。我们不比超级航母的金字招牌医院。哈佛的博士,摆在哪家医院都是绝对够瞧的名牌,何况她还是临床科研都能扛住的好手。韩教授,我给您找来的这位帮手到底是个什么能力,您是知道的吧。”
一直作壁上观的韩教授不防自己突然被点名,只能附和:“卢院长没蒙我,当初挖我过来时就说一定给我找个能撑起来的人才。小沈给我当帮手,那能力是绰绰有余。”
卢院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当初她回国,好几家医院抢着要。我这是沾了她唯一的亲人外婆人在江州的光,才有希望要到人。我可是跟省人医争了不少时候,才把人招进来的。结果好了,人家在我这儿被打得头破血流,连她外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何教授叹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医务人员在为医改不彻底跟推进太慢买单。时间久了,从业者都寒心了,再想重新建立起信任-托付关系就难了。”
卢院长苦笑出声:“何教授,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社会可不拿我们当技术工种,以为我们是服务员呢。特色医疗卫生服务,全世界仅此一家别无分店。说是严惩医闹,可你看看从开过年到现在,闹得鸡飞狗跳的还少吗?别看每年通过执业医师考试的人在递增,可人才流失现象多严重,医院最清楚。十年里头培养了四百多万医学生,医生总数只增加了七十五万,这是什么概念?儿科要是再有人辞职,我真打算撤病房了,统统推去儿童医院。挣不到钱,医生护士还天天受气。丁点儿大的小人,一针扎下去没见到血,家长就能一巴掌把人扇飞好几米远。”
何教授赶紧摆手劝阻:“你这就是说赌气的话了。小孩子全推去儿童医院,儿童医院还不得瘫痪了。办法总比困难多,肯定能够解决的。这的确不应该,法治社会,就得依法办事。”
卢院长目光沉了下去,抬头在后视镜中注视何教授。后者眼神坚定,没有移开视线。卢院长笑了,点点头道:“这还是要多听上级专家的指示,这才能跟上时代进步。”
何教授哂然:“你就笑我吧,我知道什么?除了当医生教书,我什么都不会,算哪门子专家。”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专家。”卢院长手都不停,逐字逐句地审阅陶科长被他拼命催出来的通报稿件,嘴上还寒暄着,“就是您这样,嫂夫人得多受累。”
何教授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卢院长看完了稿件,笑着自我解嘲:“林巧稚先生一生未婚,遂成大家。看了何教授您我才知道我成不了专家的原因,心思花在了小家上。”他的手指头在微信回复框中敲下了三个字:“发院网。”
陶科长还是有点儿畏缩,传过来迟疑:“现在?”
卢院长毫不犹豫:“马上。”
按照常理,非工作时间阶段,仁安医院的院网不会有什么人浏览。只是医闹伤医事件已经在那个颇负盛名的医学APP上发酵,不少人盯着官网瞧。谈落落玩着手机,激动地催促沈青看医院官网上的事件通报:“看看看,主任,医院出面打脸了。还想着要赔一百万呢,我们才不是冤大头。”
仁安医院这一次难得态度强硬,直接声明不会私了,将会依照法定程序处理此事。通报的下方还附上了《都市民生》的新闻报道。
护士长一脸茫然,不明白医院为什么突然间变了张脸,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她看了眼兴奋不已的谈落落跟顾钊,最终目光落到了矛盾焦点人物沈青脸上。只是这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只扫了眼通报,重新回归之前的那个帖子,APP在线的医生护士们扬眉吐气完了,重点关注起这起死亡案例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专业人说专业事,5-羟色胺综合征被重新提及。有人说仁安医院是倒霉催的,咖啡里头都检测出含有氟西汀了,不进医院说不定直接在家里头就死了。也有人说临床还是得更小心些,当时患者满床打滚要求杜.冷.丁止痛时,很可能就已经出现问题了,再上杜.冷.丁就是催命。还有人嫌弃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夜班多少病人,家属都跑得没影儿了,指望医护一对一服务,现实吗?最后的焦点还是集中在了医护太少,病人太多上面。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雷震东端了面条跟小菜进来,分开碗招呼房里人:“都饿了吧,你们陪着你们沈老师先吃点儿面条垫垫肚子。”抬起头,他见到了护士长,连忙致歉,“我再去拿一个碗。”
谈落落赶紧站起身表态,强调自己不饿。顾钊暗地里踩了下她的脚。雷震东的意思他都能看出来,招待他们是假的,想借着他们劝沈老师吃点儿东西才真。
护士长立刻笑道:“你们吃,我是不敢吃晚饭的,你们还要长身体呢。”说着她借口要出去看看,准备寻个僻静角落电话韩教授。韩教授手机操作不熟练,微信基本上语音,当着沈青的面,有些话护士长不方便说。
沈青作势要起身去灵堂,被雷震东按住了肩膀:“你不吃,他们也不好意思动。你当主任的人,总不能饿着他们。”
沈青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去外头看看吧,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护士长他们都给我帮忙呢。你安生坐着吧。不是什么亲戚,是我以前的战友。出差经过江州,听说了就过来看看。”房间里头开了空调,雷震东帮妻子披好了外套,又向顾钊跟谈落落道歉说招待不周。两人连忙表示没有之后,他才出去接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赵勇站在灵堂当中,朝灵位行了礼,关心了一句战友的妻子:“怎么样,你爱人好点儿了吗?”
雷震东苦笑了一声:“醒过来了,他们科里头的医生护士帮忙照应着。”
“我进去打声招呼吧。”赵勇想着应该是这个礼数。
雷震东摇摇头:“算了,她现在样子狼狈,谢谢你这份心意了。”
赵勇没再坚持,只跟着叹气:“本来想过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给老三扫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都有家有业,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想想都可怜。”
雷震东沉默了一瞬。当初老三出事,对他们兄弟都是沉重的打击。时隔多年,他依然不愿意触及。
赵勇没有等他回答,先自言自语起来:“你就算了吧。家里头有这么大的事,先照应好家里人再说。我们几个先过去了,帮你也上柱香。”
雷震东点点头,语气有些含混:“你们先去,等我忙罢这阵子就过去。”
赵勇原本想找老战友喝酒聊天,此刻也不方便久留,只跟雷震东打招呼先走了。临出门前,他还开了句雷震东的玩笑:“还没孩子呢?该要一个了。生老病死,总得有个传下去的。”
雷震东含糊了一句,只替妻子向赵勇道歉:“对不住,下次有空过来吃饭。我爱人说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你。今天实在是太失礼了。”
房门开了,顾钊端着吃空了面碗出来。谈落落那个小丫头片子嘴上说着不饿,一大海碗面条,她一个人呼呼啦啦干掉了三分之二,沈医生根本没吃几根。顾钊看着雷震东拦下了他战友,暗地里感慨,护士长说雷震东才是丈夫楷模真没错。连客人都替沈主任挡了,的确会心疼老婆。
赵勇连忙阻止雷震东:“你忙你的,跟我客气什么?”
雷震东摆手:“没跟你客气,我正好要出去接一下我爸妈。不瞒你说,真是顺路。”他转过身接过了秘书递来的包装盒,快步进了房门,送到沈青面前:“你的手机摔坏了,先用这个。我出去一趟,爸妈不放心你,从兴义赶过来了。他们没来过这边,我过去接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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